髑髅之花-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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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没有私交,也不需要你的怜悯。”
“怜悯?我看中了你的才能,你想找一处能实现个人价值的地方,这是等价交换,谁也不欠谁,很公平。”贝鲁恒拨转马头,朝正在欢呼的人群走去,“没人逼你做决定,你自己考虑考虑。”
“……借口。”珀萨在他身后说。
马蹄声顿了一顿。
“老实说,我只是不愿看见你沦落到如此地步。这答案你可满意?”
珀萨无言以对。人们高唱凯歌,从他面前走过,手里挥舞圣十字杖和插着头颅的长叉,他看见那个显贵少爷的头,但紧接在后面的就是安德朗公爵,那位矮胖和善的老将军似乎已被游街展览了一整天,瞎了的左眼还半睁着,平常细梳的小髭胡微微上翘,勾出一丝僵冷而古怪的笑意。恍惚中,他竟觉得眼前这个世界,与少年时所认识的世界,完全是两个毫不重叠的空间。
还能如何?
死,还是回到那比死更不堪的过去?
他清楚贝鲁恒给了他选择的机会,没有让他的妥协看起来明显是对现实的屈从。他给他尊严,他为他效力。全然的等价交换。很公平。
外人看来他们默契投合,心照不宣。他是圣徒的影子与执棋之手,传说连魔鬼的诡计在他眼中都洞若观火。凡有他参与策划的作战无往不胜,他甚至还拥有一部分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无论是同伴还是敌人,对他都充满畏惧。
这差不多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很公平。
可为什么要给自己抹上叛党的污名?为什么要参与那人的计划,不遗余力?为什么当统帅都放弃了,自己却还在坚持?当他预感到吉耶梅茨很有可能在山麓设伏时,第一个念头就是率兵直袭要塞,吸引伏兵回援。这是他迄今为止最疯狂的举动,它的后果那一瞬间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想笑。或许是真的疯了。
那人已无法再给予他什么,而他终究会为他赔上一生。
可是——不管隔了多少年,他总记得学院被焚烧的那个晚上,人群的狂热比席卷夜空的火焰更加炽烈。他一直认为,自己与贝鲁恒的相识,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起点——
大火从两个青年的沉默间升起来。年少的光阴与时代一起迅速摧枯拉朽,化为灰烬。
“我只是不愿看见你沦落到如此地步…………”
珀萨向冬泉要塞望去。夜静星疏,山脉银亮绵亘,那座雄峻之城在远处已经成了不断明灭的光点。
风中响起一声轻哨。“你来了。”他回过头,说。
阿玛刻策马赶到他身边,递过一个象牙小盒。印信军符,还有撰写军文的专用笔墨,一件不少。珀萨仔细清点后,收进袋里。“我给你的药好用么?”
“我打晕了他,”阿玛刻低下眉,“走吧。应该没人追得上了。”
珀萨的目光锋芒微现。“你怕不让他吃些苦头,圣者会以为他和咱俩是一伙的?”
“难道不会么?”没有支吾,她直截承认。“其实他并非你想象的那种人。你们原本可以不必这么憎恶彼此。”
“……也许。”珀萨远眺着群山,轻声说。
“前几年我在父母临终时,去探望过他们一次。他们抛弃了姓氏家谱,捐献出祖上留下来的所有产业,这才得以幸存,但仍然摆脱不掉旧贵族的名衔,人人喊打,贫苦至极。然而他们是带着笑容离世的。他们总认为当年阻止我参军是保全了我的性命,是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一直到死,他们都是这样认为。”
阿玛刻沉默。珀萨以前从未向她说起过他的过去。事实上,自认识他以来,这是他话最多的一回。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经历过什么,于是他们满意而终。人往往都是如此,任性地左右他人的命运,并从自己的爱、仁慈、奉献或正义感中获得快慰,有时候,这竟然会成为幸福的一种来源。”一道星痕从中天划落,阿玛刻借着山脉上的雪光看见珀萨的侧脸,那个瞬间,她以为他在笑。
“阿玛刻,”他说,“我正在把你拖上绝路,你恨我么?”
阿玛刻侧头看着他。答案早在她敲昏两个亲卫、私下里放走他时就已经确定。“……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离开佣兵团,加入第六军?”
“不知道。”
“是啊,”她笑起来,“那么也没必要问这个。”
珀萨唇角挑了挑,忽然一拽缰绳,座骑敏捷地掉过身,“下来吧,”他抬高声音对矮崖上的人影道,“等你多时了。”
阿玛刻陡然失色。
她眼见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从山岩上跃下,拦在两人去路前。他的头似乎在流血,只最粗陋地包扎了一下,但此刻他已非她任何一个时候所认识的人。
月光逆着茹丹人面孔,为黑暗中的轮廓镀上一道刀锋般的边缘。
“不用走了,”云缇亚说,“前面是死地。”
“单枪匹马地来追我们,倒真像你的风格。”珀萨对他的言语完全不感意外,“别危言耸听。你只有一个人。”
都在这家伙算计之中。云缇亚咬紧牙。珀萨清楚他不会将这事上报,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如果让圣徒知道,阿玛刻必死无疑;而眼下这么做,却将自己往同流合污的嫌疑上又推进了一步。
“你已经回不去了。玩忽职守,一样是死罪。圣者现在几乎已失去了以往的理智,反复无常,引狼入室,行止如同儿戏!他能够把为他奋战十几年的龚古尔随手抛弃,能够收留那鬣狗一般的海因里希,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普兰达被他调走,阿玛刻明天也得启程,只剩下那条鬣狗和它的野崽子们在他身边,反乱不过是一顷刻!——这是拯救第六军最后的机会了,云缇亚!若不掌握主动权,你我都将死无全尸!”
他一直在等他。
等他追上来,然后改变主意。
云缇亚背脊一阵发凉。他为阿玛刻感到恐惧。“这就是你所谓的忠诚?宁愿堕入火狱,也要追随他至死的忠诚?”
“教典上有句话,神要令一个人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我正是不愿看着他踏上毁灭之路!”珀萨脸上冰霜凛冽,声音却狠厉了起来,“给我瞧瞧你们茹丹人的血性 吧!我拿军符和印信调普兰达的部队回来,你用圣者的笔迹写封密信,盖上戳记,交给要塞里的各部,阿玛刻也会安排她的下属里应外合。只有先发制人,把那条鬣狗干掉,才能彻底消除后患!第四军的伊叙拉很快就会重整旗鼓,哥珊也已派出了宗座直属的炽天羽骑,士气再不振作,此战我们必败无疑!”
充分的理由。
云缇亚不想听。这些他已不必知晓。
“那么你会先于他毁灭,”他以极其平直的语调说,“连同阿玛刻一起。”
珀萨低下了头。云缇亚能感觉到,他在阴影里望着他。
“……好吧。”参谋说,“既然如此……”
他拉了拉缰绳,似乎要掉头回转的样子,但就在此时,一道银光从他的脚镫下平直射出,直袭茹丹人的膝盖。云缇亚一跃而起,刀势聚拢,凭空泼下凌厉一击。座骑长嘶。那一刀并非冲着马背上的人而来,却是径直削去了马的半边头颅!
暗藏在马腹的踏弩一击不中,珀萨从鞍上飞身跳下,长剑迎上刀锋。他的剑术也相当漂亮,精准狠辣,但终究带了些贵族决斗的花招,被利落交穿的黑电逼得渐渐后继无力。云缇亚抓住破绽,双刀熟练地一错,卸掉了他的武器,可就在他用刀尖指向珀萨毫无血色的面孔时,另一把军刀也停在了他后颈上。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那是谁。
“把刀放下。”
她的声线是嘶哑的,然而竟可以和手一样没有半丝颤抖。
“他在利用你。”云缇亚说。
阿玛刻沉默了片刻。那片刻对于他,如同从世界的起源到终结那样漫长。
“……我明白。”她回答道。
云缇亚忽然想笑。此前许许多多的坚持,在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回答下忽然没了意义。他看不见身后阿玛刻的表情,这一瞬间,他们早已偏离了彼此的记忆,真正的云缇亚与阿玛刻,仿佛身处始终无法交汇的两条路上,从未相遇,从未相识。
如果你知道我将为此而死,你还会作出同样决定么?
他永远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黑刃缓缓垂下。因为他已经看见了珀萨背后,有人稳步朝这里走来。
“抱歉,珀萨大人,”那声音说,“让您久等。”
珀萨整理着发丝,似乎在尽快让自己平复下来。他神态依然从容优雅,但谁都能看出这背后的急切。“时间紧迫,萧恩。杀了他,尸体就近掩埋。人都带来了,就按原方案行动,成败在此一举。”
“你对我说过不伤他性命,”阿玛刻叫道,“你承诺过!”
珀萨叹了口气,他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她纠缠。“那么,把他打昏,捆起来扔山谷里去,让他自生自灭吧。没人能阻挠我们的计划——”语气坚决,无可更改,“哪怕是圣者本人也不能。”
铁蓝色瞳仁的圣徒侍从走到云缇亚面前。由于独臂的缘故,他肩膀显得格外孤峭,为他整个人都描上了笔直粗硬的线条。十几条影子散在周围,如同鬼魅,他们中有圣徒的亲卫,有军官,有下级士兵,甚至还有斥候和号手,很难想象他怎么组织起这样一支人员混杂的队伍。云缇亚迎上他的眼睛,露出一个濒死者面对兀鹫时的微笑。“动手吧。”
“是。”萧恩说。
他的巨剑挟着疾风呼啸,在向云缇亚袭去的时候蓦地扭转了方向。下一刻,珀萨听见自己肋骨碎裂的声音。倒下去的同时,耳边响起阿玛刻的惊呼,但那些和萧恩同行的军人纷纷亮出他们的武器,有的用阔剑,有的用反曲刀,有的用矛、轻钉锤和倒钩战斧,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招式,致命而阴狠,那并非在战场上用血与火磨炼出来的武艺,反而像是黑影中锋芒毕露的暗刃。
萧恩低头望着珀萨。他掀起自己凌乱的短发,一个扭曲的烙印在额前清晰可辨。
“你不该找他做同谋的。”云缇亚略有点遗憾地说。“萧恩在服侍圣者之前,是诸寂团最负盛名的黑锋剑士,而我曾是诸寂团五名‘主事者’之一。”
血的味道传了过来。从刀剑零落的撞击声中,一只手臂猛地勒住他喉咙,血染的军刀紧贴其上。“放他走!”阿玛刻声音里夹杂了哭腔,又仿佛野兽的狺叫,“我跟你们回去领罪,但是放他走!”
云缇亚在她的挟持下有些喘不过气。刀刃冰冷,陷入柔软的咽部,然而他似乎已不觉疼痛。
“你一直在奇怪圣者当年为什么收留我,”鲜血因声带颤动而细细流下,他对紧盯着他的珀萨笑了,“他愿意和你分享军中的一切,唯独这件事例外。绝大多数诸寂团成员都随着团里的秘密一同埋葬,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存活了下来。他以机要秘书之名安插/我在身边,实际上是用我之手,将诸寂团的幸存者一一搜罗至他麾下。危急时刻,这将是第六军最隐秘、最坚实、忠心不贰的一股力量……一如你此时所见。”
他记不住自己还说了些什么。言语是零散的,横架在脖子上的刀阻碍了它们连缀为一个整体。唯一清楚听到的是阿玛刻近乎疯狂的心跳,如此决裂,如此陌生。
“回头吧,姐姐。”不知背后那个女人还能不能明白他的话,“诸寂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遇到以同伴生命相要挟的,绝不会就范,但也绝不宽恕杀害同伴的人。今天就算你杀了我,他们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可你和珀萨都无法活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