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1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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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生命如此坚韧,足够承受循环往复接踵而来的获得与失去。有人宁肯死,也不愿行尸走肉般生存,可我认为在最艰难的时世拥有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富足。黑暗的恩赐本不属于我,而我不过物归原主罢了,就算孑然一身无凭无恃,再没有奇迹发生,也不要紧。我从黑暗中已经汲取了够多的力量,这十多年来我阅尽人们心思转变,看着一念之差如何推动他们的行为,推动命运波澜;即使失去这种能力,我也依然可以从人们的言行举止中判断其用意,触及他们内心。我的不幸与幸运是树上百味杂陈的果实,终究要熟极而落,经验却是深扎土壤的根系,永远归我所有。”
“感谢您容许当初那个幼稚无知的我活着,”她平静地说,“夺走我的一切,而仍让我活着。”
他们陷入沉默。大厅被沉默包围,像在等待某个耳朵听不见的声音来临。吊顶上弹奏、祈祷、念诵诗篇、拔剑战斗和静静观看他们对话的诸圣画像仿佛也在等待着那个声音。一只鸽子从天窗飞进来,在圣徒足底的横梁找到了落点,垂眼张望。
爱丝璀德取出什么,弯下腰,轻轻放在身侧的地毯上。
“这件东西原本是您的。您可想要收回?”
那是枚配有白铜细链、镀金的镍制十字章护身符,十字的交点用紫色珐琅镶嵌着日轮。
“云缇亚送给了你?留着它无妨。打从它一开始被另外一个女人拥有,就只是作为虚弱感情的见证,除此别无用处。将它带在身边吧,让它随时提醒你这个事实。”
她捡起它。
“爱丝璀德。”
教皇忽然唤道。
他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
“你是少数没有让我浪费时间与之交谈的人,”顿了顿,他补充道,“……在弱者当中。”
目光无法抵及的地方,她的脸或许微笑着,却与这句话无关。
鸽子飞出了窗外。
“对了,猊下……您一定有个期盼已久的愿望吧。”
被士兵带出大厅之前,她停伫片刻,说。
“一定是特别宏大、壮美、光辉万丈,倾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也要将它达成的愿望。
“我呢……我也有个愿望。当然相对于您的,它太普通,也太渺小了……
“我不祈求这个世界上良善的人都能幸福安乐,但求他们都能有尊严地活着。如果连这也无法实现,我希望他们至少能活着。”
“先是活着,”她说,“然后才是尊严。”
爱丝璀德向圣堂外走去。
她沿鲜红长毯,一步步走近敞开的厅门。黑暗在她眼前如春冰绽开细纹,慢慢皲裂,某种明亮的介质像迅速涨溢的河水那样上涌。她开始辨认出颜色。区分一件事物和另一件事物的颜色。尽管贝兰曾教她记住它们的名称,一时却还无法与原初的感觉对应:地毯炙热的颜色,石砖地面清凉的颜色,花束温暖安谧的颜色,圣像古旧的颜色,士兵甲胄冷而坚硬的颜色,还有拼嵌玻璃窗上斑斓错杂令人目眩的颜色。
随后她看见那明亮介质的实体。
它向她扑奔而来,透过窗,是一束束琴弦似的线缕,透过门则是洪流,将她融于其中。
她看见了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Ⅳ 光翳(2)
“那女人拥有一种黑暗的力量。”
痛。泥沼浸没双膝,剧痛却早已进入身体内部向上奔涌,淹过了胸口、喉咙,升到鼻腔,直冲大脑。无法挣扎,无法呼喊。……谁?谁在跟我说话?是谁的声音?
“人心最深处、最隐蔽的秘密对她如同曝露在明眼人面前的阳光之下。她是黑夜中飞翔的九音鸟,以月亮的阴影为猎物。你越是刻意掩饰,她看得越是分明。”
啊……妇人。我们在哪儿见过?……你来提醒我么?来救我……来杀我么?
“请远离她。”
别……别再说了。太晚了……
“永远也不要靠近她。”
求你……不……不管是谁都好……
“她会洞穿你,出卖你。”
杀了……我…………
“然后毁灭你。”
云缇亚依旧睁着眼睛。
没人来蒙上它们,或许是没人相信他此刻还能看见什么。空气里的炙热酸味像烧红的针尖戳刺鼻孔,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梦,梦里有刑台、绳索、烙铁、刀匕、斧锯和煮沸的液体,各种杂音环绕他,一场等待将他脔割而食的盛宴。
“把他绑结实些。待会一动就糟了。”
“麻药准备好了吗?”
铜壶的长嘴捅进喉管。连颈部似乎也被固定住,至于吞咽更加无法主动完成。他分辨不出和上次对他造成无尽痛苦的药汁是不是同一种。一张脸冒出来,观察他的瞳孔变化。圆胖脸盘,眯缝小眼,鼻子上夹着镜片,海因里希的医师,他恍恍惚惚想起。又是新的一轮拷问?
可我没有价值了啊。我只是废物、垃圾、残渣,除此什么也不是了。
他感觉自己站了起来——确切地说是漂浮。药性分割灵魂和肉身,之前和肢体一起被牢牢绑缚住的意志终于真正成为最轻和最自由的东西,他感觉自己融入“乌有”当中,而一切的“有”则在他眼底展开。他在房间上空漂浮,悬于每个人头顶俯看下端:木制平台上不成人形的身躯(他第一次这样疏离地从外部审视自己),医师的秃顶,两口沸腾着浓醋和烈酒的锅,那三个将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幽灵(它们依然一声不响,只换了身干净的灰衣,戴着在醋里煮过的手套),火炭盆,装药膏和绷带的盘子,还有她——
是她。
他已认不出自己了。但他认得她。
那个正全神贯注地把接下来要用在他身上的刑具,匕首、锯片、夹钳、剪子,一件件从醋锅里捞出来的女人。
那个带给他此前遭受的一切都不足以比拟的痛苦的女人。
他曾经爱过的女人。
“你很果决,”医师对她说,“不过大概会白忙活。锯掉他的腿也不能挽救什么啦,他全身都是伤,太虚弱,估计承担不住手术的重创。就算这些都撑过去,创口顺利愈合没有感染,我认识的被截去下肢的病人,顶多也只能活个几年,还得像狗一样爬着,熬过无数个被魔鬼诅咒的阴雨天,直到爬进坟墓。我倒是不介意挑战技艺,可对你来说,花大力气换来什么结果,得有所觉悟才行。”
“如果不这么做,他活不了三天。别耽搁时间,医师。扎上止血带。”
是的。
那是她。
永远冷静、圆融,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永远能做出最精准的判断和最适当的取舍。犹如黑暗的真相一样加诸于她的特质,也是他最厌恶的一点。她本应是情感的动物但她依靠完美得可怕亦可憎的理智来行动。早就知道了,他们俩绝非同路人,他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东西在她那儿可以像掸一掸灰尘似地舍弃掉。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两个人竟会相爱?!
“用这个?扎住膝盖上方?”
充分浸湿的牛皮绳索绑紧大腿,她夹起一块红炭小心凑近,让湿牛皮在炙烤下逐渐干燥,更加紧缩。“想象力真丰富。”医师不断搓手,活像循血腥味而来的苍蝇。
“开始吧。”爱丝璀德说。
停下!别碰我!你这妖妇!
两个幽灵分别握住锯子的一端。它们干这个活儿再拿手不过:同时具备膂力、冷酷和对人体结构的精确认知。锯齿切入朽木般的死肉,接下来的事对它们只是家常便饭。老到的屠夫熟极而流地进行着宰割。肌腱分离了,有什么强硬的东西还在用咯吱声负隅顽抗。来呀,快在我喉咙这儿锯下来,然后我们都清静了。听到吗,贱货?快叫他们锯掉我的头!快呀!
她欺骗了他。那时他以为她的力量已衰竭,双眼真正地不可视物,因此在去哥珊的前夕才终于毫无防备地与她相处。可那只不过是个把戏罢了,故意让他沉耽于蒙蔽到她的得意和瞬间温暖里。早在贪恋那虚弱的温暖时,他便泥足深陷。
现在一切都晚了。
愚蠢啊,云缇亚!你是何等幼稚和盲目,竟然爱上一个魔物!哪怕你一直在畏惧她!哪怕一开始你就得知她最终要毁掉你!
身体的一部分脱离了他。但并不是头颅。
也不是痛苦的源头。即使漂浮在空中,他所见的那具身躯的痛苦仍然存在,仍然位于那里。张开大嘴鲸吞上来的泥潭将永远陷没他。
“没有流多少血。”医师的声音,“居然管用。”
“把针线递给我。”
“你想干什么?不是该用沸油或烧红的熨斗吗?”
“靠烫伤止血等于喝毒药解渴。遇上脓血症或坏疽,他必死无疑。得找别的方法封住血管,至于消毒可以用煮沸过的烈酒清洗创口来完成。”
“你之前不过是个瞎子!对外科一窍不通!”
她没再回答。镊子将血管从断肢的创面里挑出来,穿针走线,打结系紧。 汗水布满她因为包起头发而露出的光洁前额,她唯恐它们滴落,屏住呼吸,颈部的曲线静止,如一只沙漏的轮廓。
别白费力气!毫无意义了!什么都无法改变无法挽回了!
他冲她大吼,然而躺着的那具肉身能够发声的部位早已焦裂。
那根针……用那根针从我眼窝或耳孔里扎进去,扎穿大脑!它在你手上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杀了我呀!婊…子!这是你唯一能为我做的一件事!
时间在她的动作中凝为固体,经她的手,研磨成粉末。
“荒谬么?”当这些都结束,她轻轻呼了口气,接上医师的话,“也许我赌博的胆量正来源于此……”
收尾琐碎而冗长。烈酒仔细洗过断肢截面,敷药,裹好纱布,小心挑开止血带,一会儿纱布上渗出红晕,但扩大得很缓慢。第一关过了。她检看他身上别处大小伤口,镊子一条条夹去先前放在那儿清理腐肉的净蛆,继续用酒冲洗。医师眼里混杂了对敬业者的尊重和对专心致志从事着毫无意义劳动之人的怜悯,望着她。
最后到脸部了。
她拂开他的乱发,俯身,贴近这张脸。
“云缇亚。”
如此简单的三个音节却具有强大的吸附力,像磁石吸附铁砂一般,把半空中飘荡的神识猛一下拉回这具身躯内。眼睑微张,药效按理说远未过去,他的瞳孔像口干涸的井,但那儿已经开始注入雨水。自上而下、悉数收入眼帘的一切倏然消失,他的视域僵直而又狭窄,仅止于离自己最近的她的面孔。那双黑眼睛不再幽深无底,却仍然是个足以容纳他一人的地狱。他无法分辨刚才与现在看到的究竟何者才是幻觉。女人对他说话。火焰噼啪,剧痛,影子在昏黄石壁上晃动。
传来九音鸟的歌声。
你还记得吗?那个雷雨之夜的岩洞。我们第一次互相交出自己的地方。
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如果真相只能在黑暗中找寻……”
我记得。
“我把仅有的秘密献给你为食,请你指引我,领我回到黑暗之中……”
正如我将永远记得自己白白遭受的痛苦。
“也许你再也不会对我说和那夜一样的话,可我的回答是一样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经历过什么,我要告诉你的都不会变。活下去吧,云缇亚。”
即使挣扎着,匍匐着,也要活下去。
即使身体焦枯,无水可饮,而荒原茫茫不见尽头,也要活下去。
“即使生不如死……也要活下去!”
他等待着她的亲吻,做好准备在那一霎猛地咬断她喉咙,但她终究没有吻他,只是利索地替他洗干净脸、涂上药膏,便起身了。挂着护符的白铜细链在她颈子上闪动,是最后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