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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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城镇事务、调整赋税以及让人民生活得更好一点上面毫无才华,民众的仰赖对他如同重负;他唯一尚可胜任的是审判,但没过多久就把镇上的乡绅、大农场主和富商得罪光了,因为他对诉讼中弱势的一方有着不可想象的慷慨,恨不得把一切属于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宣告他们名下。你知道,这种人是存在的:声誉、爱情甚或更远大的理想统统不如他唯一的执着重要。这并非道德癖,而是一种本能,他的同情永远站在财富与权力的反面,就像母狼本能地哺育任何靠近它的兽类幼崽。
我不想用疏离的口吻让你误认为我的讲述很客观。没错,这人就是我。
“只为自己而活的人不配生存。”我仅有的朋友,一位年纪比我小十岁的神裁武士说。我深表赞同。他虽然年少,有时候睿智老成得不亚于先知。靠了这句话,镇上那些钱囊鼓鼓的人们的鄙视,和本地司铎对我“讨好贫民”的指责,才没给我造成太多困惑——在从河里救出那个不慎落水的洗衣姑娘之前,我一直以为我需要经受的考验仅止于此。
她长得很美。当我送她回小茅屋,她哥哥问及这个时,我说。没别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他们用自酿的酒感谢我,我的酒量在那间小屋子里格外地浅。直到朋友撞开小屋的门,把我叫醒,我才发现自己和那姑娘睡在一起。半个月后,她托人告诉我,她怀了孕。
我想不通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少女们不会喜欢一只既长得抱歉、又不解风情的呆鹅。如果说为钱,除了被硬塞给我的一座石头城堡,我别无财富;如果说为过好日子,在我家帮忙干点活会比当我的夫人更舒服;也有可能是那些乡绅们指使,等着看一个发誓毕生扶助弱者的家伙的笑话。我逃跑了。不怕你耻笑,这实在不是男人做的事。我把用来置办盔甲的一点积蓄给了她,为他们兄妹安排了城堡里的宽敞房间,替她哥哥谋了个活计,然后逃之夭夭,将我的领地丢给镇长照看。在主父面前起誓的人不能说谎。我对女人完全不存念想,注定不会拥有婚姻。
等我终于意识到这种固执是多么可笑,已经晚了。我回到小镇,只赶上我儿子的出生,以及他母亲的死。我跪在被染成一片血红的床褥前,给她戴上指环,告诉她牧师会来见证我们的结合,然而牧师只来得及在她额头放上一盏小蜡烛。“大人,”接产修女捧着血淋淋的婴孩,“他的母亲说,希望人们能因为这孩子的贵族血统,忘记一个洗衣女工带给他的耻辱。”
如果这真的是她唯一的心愿,再没有什么能伤害她更深。
我的儿子将永远是私生子。
我看见自己按剑立下的誓言,原以为它们悬在枝头,像果实一样成熟;但现在它们是枯叶,仅仅一阵风就把它们扫落。
多么可笑。
我消沉了三年。那三年我分辨不清事物的色彩,不知食物的味道。我的儿子和马夫的儿子一同长大,体格结实,他将来要成为远比父亲勇敢的战士。我能做的只是用最愧疚的心来爱他。他的脸一天比一天红润,充满血色,而我周围其它一切仍是灰败的。
我儿子第三个生日的下午,他陪我坐在宽敞的马鞍上,去寻找猞猁的洞穴。我们骑行进入森林,沿着河流,道路逼仄曲折,仿佛编织命运的线缕。在那里我的人生再一次改变了。远远地,传来粗鲁、沉闷又模糊的男声,以及女人的呼救。我拨马奔过去,只见血泊狼藉,男人倒在泥地里,和腰包一样圆滚滚的肚子上插了一把小刀。翻过尸体,这人我认识,是本镇兼职放贷的钱币兑换商。
然后我才注意到那个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子。
搏斗几乎令她气力耗尽。她的手臂受了伤,顽强地向我伸来,另一只手掩住腹部。“救我……”她低声说,但晕厥打断了她。我发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忽然明白,这句话其实省略了什么东西。
那是旧圣廷最后一位教皇普拉锡尼四世时候的事,离他被另一位圣徒杀死尚有二十一年。我们熟知的主不再回应,我们未知的主音讯渺茫。而我抱着另一个孩子的母亲走向马匹,竟惊觉自己仍有抱紧他人的力量。我重新看到了鲜活的世界。尽管天已垂暮,万物的颜色仍一点点向上涨起,如同春天的溪水。我听见各种风穿过枝叶,我听见河岸边的嫩草正在抽青,这个世界蓬勃饱满,从我沉甸甸的双臂之间发端。
曾有一次,我的朋友,那位年轻的神裁武士与我一同觐见上主的圣容。
在阳光斑驳陆离的彩绘玻璃窗下,至高的父以两尊不同的造像呈现:一尊是持烛的老人,手朝下伸出,满面慈爱微笑;与其背靠而立的是一尊青年,全副武装,双手高擎着十字剑。头盔的护照挡住了后者的眼睛,祂脸上毫无表情。
“神有两张面孔,而祂同一时刻只能化身其一,”神裁武士说,“或者仁慈,或者正义。”
“不能并存吗?”
“不能。祂们永远都无法面向对方。”
他仰头望着两尊白石英圣像,那一刻的平静让我难以相信他在祈祷。有时候我觉得,他自己的内心已足够坚不可摧,因此没必要再信仰神。他选择这个职业,也不是为了服侍某个主:他的父亲是采葡萄工,母亲是大庄园的家生奴,于是由侍从起家跻身骑士的路途被这样的出身彻底阻断了。神裁武士对此全无要求,五年服役期满还可以直任军队士官,但在神断中与被告代理人决斗,绝不是个容易撑过五年的差使。为防止受贿,圣廷规定神裁武士若不能取胜,就必须战斗到死为止。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干这一行的不需要名字。人们用他佩剑的称呼来称呼他,那柄迄今宣判过三十九个罪人死刑的剑划痕累累,里面的血垢刷洗不去。它名为“惩火”。
“如果必须选择,”我说,“我宁愿放弃剑,手持蜡烛。”
“你是天生的施予者,艾缪。什么都不在乎,包括回报、感恩甚至荣誉,只在乎施予一瞬间的快感。仅仅在付出的时候你是满足的,除此别无幸福。”
我有些汗颜。“……对。”
“没什么不好。”惩火说。“古代许多天真的圣徒就是这样的。以为点亮的烛光可以取代太阳。”
他语气中没有一丝揶揄的成份,我的脸当时想必也绷得很紧。“牧师早已不复神力,却仍招摇撞骗。宗座口里说要肃清腐败,身边的女人就跟教会税箱里的金币一样多。平民杀了贵族要处死,贵族杀了平民只赔钱了事;贫民杀了有钱人要处死,有钱人杀了贫民也只赔钱了事。你相信这片土地现在还阳光普照?”
“我吗?我倒真的希望太阳重新升起……如果不可能,就造一团能媲美太阳的火。世界已经失去了神,不能再失去信仰,即使信仰此时唯一的意义就是秩序:唯有靠秩序使人们在黑暗中团结一心,彼此依存。一己之慈悲是无法分惠于所有人的。不平等必须从源头上打破,金钱、权贵乃至华而不实的神职体系都要根绝。国家与国家之间不再有边界,人心与人心之间不再有隔阂,声音与声音之间不再有区分,于是世上一切争执都将消亡。人们聚成一个坚实的、独一无二的整体,于是不可摧毁。心中除了信仰,只有信仰,于是再也无暇悲哀,无暇恐惧。我所为之奋斗的就是这么一个世界:没有罪恶,没有污垢,没有偏见,没有差别。在太阳将我们遗弃的长夜,会由火焰一视同仁地熔铸所有灵魂,与命运的黑暗英勇战斗。”
说完又过了一阵子,他笑了笑。
“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同样天真。”
我们都凝视圣像,长久沉默不语。但我很清楚他和我的目光始终不曾在那个位置交汇。
“……也许,”终于我说,“太阳依旧还在,只是通过这种方式试炼我们。”
他大笑起来,不表示反对。
那一天我觉得我们两个渺小的凡人用妄言玷污了圣座——倘若它依旧神圣。而我并不羞愧。我的试炼与拯救都以那个傍晚在血泊中向我伸出手的女子的形象出现。当我俯下…身,从男人的尸体旁抱起她,我看见持烛之父迎面走来,祂的小小蜡烛在我胸膛里照亮。
她叫莱纱。很普通的名字。之所以和你提起是因为我记得它。
被我发现时,她怀了三个月身孕,孩子的父亲不知其谁。
“她是个拾荒妇,居无定所,有时候也乞讨为生。事情据她说是被害人见她独身行路,用金币把她引诱到林子偏僻处,她承认自己很想要那点钱,但遭遇施暴,就下意识拼命抵抗。”担任本镇法官的大司铎派他的助祭给我一叠供词,“人是她杀的,这点毫无疑问。”
对死去的钱币兑换商我没有太多恶感,他通过放高利贷积攒了大笔财富,有不少捐给了教会,为人还不算悭吝。他家人倒很难令我同情。以他的悍妻为首,第二天一早就扛着仪式木架、圣水杖、圣徒雕像和死者的棺柩在我城堡前庭逗留不走,拿出十足的追债人劲头吵闹,似乎早预料我会偏向凶手。“他们要个什么结果?”我问。
“绞刑,没别的余地。”
“她是因为反抗才失手杀人的。遭遇如此重大的危险时不该自卫吗?教典上说失贞是女人的罪过,难道保护自己以免失贞也是女人的罪过?”
“很遗憾,人命关天,”助祭说,“法律只庇护真正的遇害者。”
“法律只庇护牧师们的金主吧。”我冷笑着。助祭大概觉得接我的腔还不如和一头驴子聊天,只瞥了我一眼,掉头离开。透过他的眼角,我见到教堂拱顶浮雕的纯金涂层正熠熠发光。
该和你说说莱纱了。
在大多数人看来,她是个同她的名字一样寻常的姑娘。她并不漂亮,脸、鼻子和嘴唇都比一般人瘦小一个尺寸,身子也很单薄,只在某些部位显示出了靠体力活糊口的本分。所以钱币兑换商的老婆对丈夫为这么个女人色迷心窍深表怀疑——但与这女人双眼对视的瞬间,她闭了嘴。
莱纱有一双湖水蓝的眼睛。得益于她颇显苍白的金发衬托,你会误以为它们十分清澈,其实那是两道深渊。它们仿佛能吞噬和容纳任何东西。我第二次和她见面是在监牢里,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从无尽的尽头将深渊向我张开。
因为怀孕的缘故,她尽量避免让自己遭受刑讯,调查官没费一点力气就拿到了口供。刀子是你的吗?是的,我平常用来收集柴禾。死者为什么给你钱?他没说,我开始只想讨点吃的,他主动掏钱出来。他是否把你当成妓…女?我不知道。你觉得你能打得过一个大块头吗?我不知道,我当时害怕极了,他身上有酒味。是你主动捅他还是他跌倒在你的刀上?我不知道。
我作证说那一刻我目睹的尸体的确没穿裤子。钱币兑换商那不称职的保镖也作证,他们在河畔小酒馆喝了两杯,主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独自跑到下游小解,所以死者妻子坚持这不能代表什么。调查官见吵得凶,迅速转变风向,开始往让莱纱肚子大起来的那个男人身上盘问。这原本和杀人案没有一个子儿的关系,但莱纱的脸霎时变得和头发一般苍白,纵使愚钝如我,也渐渐察觉到其中的利害。
她什么也没说。
调查官很大度地起身,拖着骂骂咧咧不休的悍妇走了,最后只剩一排铁栅栏,隔开我们两人。“我会还你公道。”长时间的沉默后,我告诉她。
她微笑。也许有感激的成份,但绝不包含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