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13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们的人,兼做告别。然而当推开落锁的门,里头等着的只有桌上平平整整一张字条。
第一行是夏依写的。“我们去镇上了,很快就回来。”
下面那一行字体清秀紧凑,出自凡塔的手笔。“老师别担心,夏依说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云缇亚将纸条一把撕了。“混账。”
屋子周围的陷阱无一触动过,也不见陌生足印;门窗完好,各式陈设安堵如常,兴许是想尽量抚平他的怒火,屋里甚至还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扫。他原来最担心依森堡士兵抢先一步,现在这完全是多余的。没有任何能证明两个孩子是被劫持或胁迫而离开的迹象。
“我几乎没觉察到他们在想些什么……”爱丝璀德呢喃,“不……按理说……不该这样……”
“那些小鬼知道这一走多半回不来了吗?”当初要是把话说明白就好了。时至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了解的东西太少,不管是对于追随他的孩子们,还是命运的定制。“帕林总得给依森堡一个交代,与我相关的所有人都会被搜捕!必须尽快找到他们。你先呆在安全的地方。”
“我也一起去,免得你两头牵挂。”她的眼睛里含着能抚慰他的宁静,“我已经有所防范,不会成为累赘。谁也别想第二次捉住我。”
云缇亚不再多说。灰白的黎明弥漫于生满杂草和带刺灌木的小径,乍看如轻纱,实际上它是一张森然撒开的巨网,把可以预知的庞大事物挡在外面,只筛下一些似乎寓示着希望而其实微小得什么也照不见的光。他步伐飞快,但时间远远地超过了他,使得他越走越像倒退,退回那个被愚蠢、肤浅、无助所厚厚包裹的,令人窒息的茧里。
隐约有歌声飘过来了。一断一续的,挂在茧外的一根浮丝。
他没工夫分辨它是不是幻听。它产生于雨水洗过的峭崖,带着迷呓和乱草那么琐碎的嘶喊、哽咽似的笑,种种声音像往虚空投掷的石子,并不期待得到虚空以外的回响。当云缇亚跳下湿滑土坡,转身接住爱丝璀德时,恰巧瞥见远处山岩上小树丛间露出衣裙一角。“危险!”他本能唤道。
就在他目光比脚步率先一刻赶到的地方,滑坡出现了。那人随着坍塌的泥土和石块滚落下去。米黄色的发辫只来得及扬起一条弧线。
女孩侧卧在泥泞中,她的锁骨断了,血泊正从后脑和肩颈之下迅速扩散。
她瞳孔大且浑浊,似乎失足之前就已经这样;可她仍然能辨认眼前这张茹丹人的脸。爱丝璀德小心查验她的伤势,用粗硼砂替她止血,她双眼却始终紧盯云缇亚,喉咙颤抖,言语是一枚因惊惧而紧抱枯枝的叶片。
她有些面熟。云缇亚确信自己曾见过她……圣秩官的儿子出走鹭谷的时候,她抽噎着想要扑向那青年……最后扑上的只是粗糙刺肤的草地。
安努孚的朋友。或者恋人。
“这里交给我,”爱丝璀德头也不抬,“你留下无济于事,赶紧去找凡塔他们。快去!”
云缇亚迟疑了一刹那。女孩大概是经由那场火刑认识他的,垂危者和死而复生者眼神交汇,这个时刻移开腿需要勇气。他集中意识,让要做和能够做的事情清晰起来,然后转身,奔跑。
“……等等。”盲女在他身后突兀地说。
这声音低沉,有一种重量在拖坠它。
他回头看见瞪视着他的那双眼眸已停止了颤动。它们并没有闭上,直到被爱丝璀德抚平的眼睑覆盖。他默念起茹丹黑色神祗的名字。
“不用找了,”爱丝璀德说,“没必要了。”
她佝偻着腰。只有挣扎在重物碾压下的人才会有的动作。它包含的不止悲哀,更多的是痛苦。“帕林已经指认安努孚杀了‘蝎狮’,依森堡驻军正四处搜查,消息没等天亮就传遍了全镇——”
“——什么?”
她看到了一切,在年轻姑娘胸腔里的火焰归于永寂之前,所照亮的一切。那火焰蔓延到她体内,又藉由她的嘴唇和他的耳朵灌入他心口。“现在平民和士兵都人人自危,一片混乱,有的怀疑圣秩官和安努孚已经逃往哥珊告密,主张交出帕林抵罪,临时指挥部马上要就这件事召开公审……也许……被卷进来的人……还会更多……”
云缇亚的思绪是空白的。
他无法继续听下去,但她仍在继续说。她的眼睛充满血丝,对猛烈膨胀的黑暗秘密而言它们过于脆弱。不……停下。停下!
“帕林。”他念道。
那不再是一个人名,而是一道深渊,一声连魔鬼也会闻之竦栗的尖叫,一剂只要说出就会让唇舌化为灰烬的剧毒,一句足以将地狱冻结成冰海的咒语。
“帕林。”
他重复,像是等待这句咒语杀死自己。
少女业已阖上的眼依然紧攥着他。
阴影不知不觉聚拢而来……它们有人的头颅和躯干,穿着盔甲,腰间佩剑。除此之外全是模糊的,一团团以甲胄武装起来的黑暗。它们说什么。用黑暗的语言。他听不见。
他听不见。
“第六军的人,”爱丝璀德颤声道,“故意跟在这个精神失常的女孩后面,想靠她找到安努孚!”
她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痛苦。血从她聚集起全部视觉的眼睛里渗出,眼角裂开,鲜红淌下她脸颊——两道沸滚着岩浆的河流——直到很久以后云缇亚才恍悟那绝非幻觉。
而此时,黑影们蠢动着,桀桀怪笑。
“是吗,”为首的士兵说,“还是有个能听得懂人话的。”
“别浪费口水了,中士。这女人也不正常。”
其中一个走到莉蓓卡跟前,踢了踢尸体额头。“死了。”他撅起鼻子,“反正也没结果,不如把这一对男女带回去……”
然后他们才注意到云缇亚的相貌。
难以置信的恐惧像瘟疫般在每个人的表情上蔓延。
“你……”中士从牙缝里迸出字眼,“……还活着…………”
云缇亚比他们先一步抽出武器。
******
“这儿居然有你要找的东西?”凡塔屏住呼吸,步伐在石块和来自人体的某个部件之间谨慎挪动,一闪身让过树上曳下的一只白骨嶙峋的手,乌鸦的领地受到侵犯,嘎啦啦扑翅飞起。确实是只有真正的男人敢来的地方,当然,除了死者。
“别怕嘛。难得的机会。”夏依走走瞧瞧,在一座土坡前停下了。作为抛弃被处决者残骸的荒地,鲜少见到没腐烂干净的尸体,包括背靠土坡、半身掩埋的这副骨架也似乎有了好些岁月。“看来鹭谷这两年还真挺安宁的。”
“如果不能在老师发火前彻底赶回去,我们很快要不得安宁了。”凡塔麻利地给夏依递过工具,他挖掘的速度却让她忧心不已。慢吞吞刨开地,亲手把骷髅的双腿一点点抠出来,顺便扒拉掉头骨上的青苔,仔细刷去灰土。一具完整的骨骼终于成型,少年十足欣慰:“你看,这骨盆形状……是男性……比我年纪稍微大些。颈骨像是折断的样子……啊,兴许是绞刑……不过没关系……”
他光顾着自说自话,语气和所处的境地完全不相称。凡塔听他双手合掌对那尸骸念念有词,一会儿道歉一会儿祝祷,说自己只为学医术不得已请求帮忙,等学成必定会将它妥善安葬云云,发誓赌咒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把骨架小心又小心地拆散,码放在随身背来的箱子里。
凡塔捅了他一下。“你认真的吗?”
“啊?”
“学习医术啊。”
“像屠夫、渔民还有各种手艺工匠都是世代相传,子承父业。我想日子还长着,总得为未来打算。走我父亲那条路或许比较快捷。”
这大概是个蓄谋已久的决定。“怎么不告诉爱丝阿姨?她会教你的。”
“哎,那不一样,”夏依指着眼睛,“草药学和解剖学不同……她这里不方便。”
“真执拗。”凡塔说,下意识抬了抬只到肘关节就戛然而止的右臂。
“……我杀过人。”
不知道是话题扯偏了还是他声音的陡然低沉,令她有些无措。
“你那是为了救人。”
“我杀过人,靠我父亲救人的经验;而且也确实为了救人。说后来没做噩梦是撒谎,如果必须我倒也不怕再来一次……但这样一个年头不踩着别人尸身自己就没办法站稳吗?我不是战士的料,也不想当刺客……只相信总会有一个方法,一个让不愿意杀人的人也能好好活下去的方法。”
夏依揪揪头发。“你要觉得我是孬种,是见血就晕的兔子……”他笑,“那就是吧。”
凡塔缄默着。“你变了好多。”半晌,她说。
他已经快要完成变声,嗓子安静而低哑,喉结也更明显地凸了出来,嘴唇周围开始萌发那微小如灰尘的细茸:这是这个年龄阶段的男孩所必不可少的特征。他还会继续长,肩膀会更加宽阔,以一种她扬鞭莫及的速度长到令她用力仰望的高度。
“你也是。啊我不是说个头——那时候的你真可怕,看上去虽然小,但总觉得老态龙钟,开在你身边的花好像一眨眼就要凋谢——”
凡塔用力拧了一把夏依肋下,后者大叫一声,拍打掉她的手。“快走啦!”他背起箱子就跑,凡塔紧追,两人扭抱在一堆笑起来。柏树的枝叶簌簌摇晃,乌鸦穿过他们的笑声飞远。他们使劲跑,离了陈尸之地,带着一路烟尘跑下山坡,跨过溪流小桥把死亡的腥味抛在身后。桥另一边通向镇子,等切实踏上吱呀作响的石板路面,脚步这才放缓了。日光一棱一棱斜刺着巷道,空荡荡的,只有一种经久未识的自由与安适将年少的心腔涨满。
“不对,”凡塔忽然皱眉,“这附近的房子我上次来还没见废弃。”
紧闭的门窗封锁了所有猜想。屏息聆听,静谧只逗留于近处,数条街道外的风扬起嘈杂人声。
“都在镇中心呢。”夏依拉着女孩寻声跑去,没两步又停了,将二人兜帽的帽沿往下扯了扯。
很快他明白这个动作纯属多余,因为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搀扶老人的壮汉和牵携孩童的妇女挤在邻接广场的十字路口,密密麻麻一堵蠕动的堤坝,视线都冲着潮水通过的那一边。军队——绝非城镇民兵——负责巩固堤坝,阻止它垮到冲击的浪潮里去。全副铁铠的骑士,同样全副铁铠的马,以及马所拖拽的木桩和刑具,一波又一波浪头接连涌动。“让开让开!”呼喝声伴随鞭哨,人们即使退后也努力保持簇拥的姿势,夏依险些摔倒,帽子到肩缝被撕破偌大一块,依然没有谁睬他。每一道目光都集中在最后那辆板车、和它载的人身上。
“……啊!”凡塔失声。
她的惊呼在整个镇子的喧哗里微不足道,但车上那人似乎单独分辨出了它。他望过来。漩涡之中,他是唯一认出这两个异乡孩子的人。眼神的相会就像来自不同方向的风的交错,他抬了一下捆绑在身前的手,似乎在笑,但风迅速地擦过彼此的呼啸,奔赴各自轨道去了。
“帕林!”一个农妇叫喊,被士兵用矛柄抽了一耳光,顿时激起更多人的反应,“你们要干什么?……帕林!那是帕林!”
“是做梦吧。”凡塔虚弱地说。她从未想过把他与这样一种场合的主角联系起来。
“当时不是他掳走了你们吗?”
“他很温柔,给我唱歌,像对宾客似的对待我们,还惩罚了想要伤害我们的人。我开始以为是作假,后来发觉他的和善跟鸟儿会飞一样是天生的,对任何人都如此。也许他的想法和我们有差别……可我并不讨厌他。”
人群朝广场蜂拥,火炬却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