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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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特裘,这世上真有天国吗?真有你不惜殉死也要令它降临人间的国度吗?在你心中它高过一切,高于爱,高于我?你会因一个更崇高的信誓,背弃我们之间的私约?我只能相信它确实存在了,因为我别无可信;哪怕有一天你真的离开,我最害怕的事发生,我也只能相信你是为了那理念而献身,因为哭求也是毫无用处……记住你向我言之凿凿的那些描摹!我腹中的孩子再过半个月就要降生,我将他命名为‘光’,对我来说他就是你的精血,要承负着你的愿望长大,并亲眼目睹你对他母亲许诺的未来……
“……请你记住,曼特裘……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我会在你前去的必经之路上等你。”
“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注《
他的手指触上信的末尾、由碎片拼凑起来的那个落款。终究还是难以克制的抖动将它拂乱了。
“永远爱你的……塞黑莱特。”
塞黑莱特。多么熟悉的女名。是呀,缀在另一个名字之后,熟悉得就像一个刚刚才被惊破的梦境。
他记起了紫日和金十字的圣章。当初还百思不解,圣徒亲赐之物怎么会出现在区区一名刺客身上。时序倒转,晨夜之际的冬泉要塞,他曾问那个和自己颇有缘分的茹丹青年:“你的名字……在你们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
……光。
云缇亚。这个名字,茹丹古语中的意义就是“光”。
海因里希只觉头痛欲裂。
圣廷审判局的三名调查官在一小列卫队的陪同下走上晨塔顶层。举手轻叩,静默之堂的门却是虚掩的。一行人面面相觑,迈了进去。
他们要找的人正靠在天台的护栏上,俯瞰着圣城如海水一般涨托起来的静夜。
“来了啊。”他头也不回地说。
没人接腔。
“我在想从这里跳下去……会是什么光景呢?”海因里希淡淡笑了,这话更像是自语。“永昼宫主殿顶端的诫日金徽,已经需要站在宫门前的人极力仰望了;夕塔有近三个主殿那么高,而晨塔又比夕塔高四分之一。所以如果落不到底下的湖里,就只能是碎成千百块,血溅整个广场吧?离天亮不远了,民众很快就要在宫殿附近会聚,不知宗座是否赶得及在他们围拢之前清干净我的尸体?”
调查官们又互相对望了一眼。谁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海因里希忽地哂笑出声。“我不会这样做的。”他说,“一点用也没有。民众只能看到他让他们看到、以及他们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好了,执行你们的使命吧。但请务必准许我见宗座一面。我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单独禀告他本人。”
“大人。”第一个调查官说。
“您已经被移除了侍卫长职务,”第二个接了下去,“因此不再拥有自由觐见宗座的权力。”
海因里希下意识想退后一步。他这才发觉身后紧靠的是栏杆,再往后,是行将吞噬他的虚空。
“我们奉命来迎接您到审判局就任。”第三个、也是最年长的调查官展开谕令,“宗座授予您圣廷审判局典狱长一职,考虑到您在他身边时恪尽职守、功勋卓著,特敕保留您宗座侍卫的头衔……当然是名誉上的。条文很多,请您自己过目——怎么?您好像有点惊异。”
“原来的典狱长……哪去了?”
“他的上司在暴乱中被葵花误伤,至今瘫痪在床。他升任圣裁长了。您还有别的疑问吗?”
“……请让我独自静一静。”
调查官鞠了一躬。“这也是宗座的意思。”他说。
举持火把的卫士们跟着退下。天台上重又只剩一个人。海因里希看着对方留下的一纸谕令,翻来覆去,浑忘了手边的油灯早已冰冷。夜色黢深,正是拂晓前最黑的一段时辰,几点稀星根本照不清纸上的墨迹。但他还是细细地读,读到最后,卷幅落地。而他悚然大笑。
你知道,海因里希……死并不可怕。
等死才是最可怕的。
对死亡的恐惧,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跪在地上,搂抱着自己的身体,明明是夏夜为何寒气从四方汇聚到这高塔之顶,一如在每个通往上空的梦中,迫使他弯下腰躯。但此刻它们有着前所未具的真实,那曾被他亲手制造的恐惧,最乐于在别人眼底发掘的恐惧,某一刻滚落了回来,重重碾压过他。一双紫色的眼睛仿佛凌驾于空,俯览一切,被方才他蝼蚁般的细小挣扎所取悦。
而就在昨天,他还以为自己是兀立不倒的车轮,轧着这些蝼蚁驶向旷远的世界。
……海因里希笑得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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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眼所见的第一幕,是将晓之夜在接近地平线处泛起的那道白边。
他无力判断自己是刚刚醒来,还是已死去。现世与它本应成为的模样有了扭曲的差别,就像风中送来腐恶气味,他不知它们是否源于此刻遍布视野的尸首……抑或自身。
尸体是紧接着看到的景物。无头的身躯,无躯的头颅,相抵却无法拼接的断手与残足,散落在那棵巨大而干瘪的枯树周围——他这才发现自己在依岩石搭建的一间草棚内躺着,棚帐外则是一片山地。荒僻无人,以白骨为植被。
乱葬岗。
罪人曝弃之所。
“茹丹人的生命可真是顽强啊。”
声音来自老树下。他依稀瞧见那儿伫立着一个背影,因他弄出的动静而转过身。白衣的收尸人。个子高大,却称不上魁梧,反倒更偏于孤瘦。他朝草棚走来,步伐稳健。不难看出他以前是一名战士。
“若不是你最后从水渠爬了出来,我以为那废墟里的人都死绝了。伤成这样还能活,倒让我开了眼界。人只要有一息念想,死其实也不算是个问题。”男人肩头略低,一束草药落到伤者卧着的垫席上。
他有一双铁蓝色的眼睛。那色泽仿佛剑脊,又像黑云初沉的天空。
“你是诸寂团现任的首席执事?有意思。”语中冷笑,他脸上却毫无表情,“就为一个女人……”
茹丹人木然。
他本以为自己会吼叫,至少也会同遭受电击一样剧烈颤抖。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咽喉被绷带裹扎着,凝固的血块压迫气管,使他的呼吸局促,像浩荡的风从小小一枚针孔里钻过。他不能哭泣也不能大吼,它们都随着某个生命一起离开了他。唯独一个很细弱的嗫嚅声——似乎是残留的半句言语——在他胸肺间反复滚动,它的出口仅是气息与创伤的摩擦,而非被割裂的声带。
“你的主事没告诉过你吗?”男人说,“‘真正优秀的刺客必须拥有血性,必须懂得运用人类两种最终极的力量。’一者是爱,一者是仇恨。因为有爱才能柔韧,因为有恨才能刚强。——我曾被爱毁灭过,也曾被恨毁灭过,所以后来我再也不相信这两者中任意一个。所以……”再一次提到这个词,他笑了,这回是真正出声的笑,“就得认命。”
他侧过身子,以脚尖缓缓地扫着那些零散骨殖,将它们堆叠聚拢。茹丹人看着他,觉出那种孤瘦感是来自何处了。惨白的粗麻布袍垂下过腰的袖筒,风轻刮起,推动其飘曳。里面却空空如也。
这个人没有双臂。
“选择吧。”离去前,他说,“死,或者活着。哪怕活着只是为了将自己交给恨意……”
回音尚未消失,世界已静谧下来。
茹丹人背靠岩石。他没有动,也没有再昏睡。痛苦是个异常庞大的怪物矗立在遥远之地,他清楚它存在却无从感知。黑夜向时间背后延伸着,那一瞬风雨交加,四野屏息,利刃决然刺进齐丽黛胸膛。“只因你还未尝到失去一切的滋味,你还不曾像我一样,跋涉过爱与爱人的灰烬,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在世上走……”奇诡师远比外貌苍老的目光黯淡了,如风吹灯熄。“等到了那时你就明白……”
而今他真的失去一切。
雨水在记忆里瓢泼。但他只觉体内每一根血管都在萎缩,每一个孔窍都将陷入永不逆转的干涸。
“唯有绝望者……”
当时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齐丽黛没说完的后半句是什么。现在他懂了。
唯有绝望者才不会恐惧。
唯有绝望者才不会恐惧。
班珂直起身。一下一下地,他在石头上磨着自己的拳刃,动作极其缓慢。草棚里的灯火映着他裸袒的背部,蝎子尾针在后心处绽出烙铁般炙烫的光。
………
》注《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间漆黑的屋子中走过。他走过的时候,一个坐在旁边的人说:‘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一九八四》,上海译文出版社,董乐山译,第29页)
作者有话要说: 向乔治·奥威尔致以我最谦卑的敬意。
☆、Ⅶ 孤鸟(6)
李弗瑟放下图纸。烛火已燃到挂着蜡泪的烛台根部,一阵轻嘶,有几星黯然熄灭。
“我主,”他沉声道,“都记熟了。”
教皇点点头,取出一个并不起眼的金属卷轴筒。最后一次点检着浸透他心血的那些纸稿,设计图样、细部分解、操作说明、铸法乃至铸料配比,一页页地,他将它们卷起,装入圆筒内。“这东西里面有夹层,盛着王水,必须先照一定顺序转动底部七个活钮才能开盖,贸然打开或者试图使用暴力,夹层都会破损,令资料完全蚀毁。一路上没事最好,万一有变,务必先保全自身。就算图稿没了,凭你的天赋记忆,再给工匠们默写一份也不难。”
“我已按照您先前密信嘱咐,以替皇帝修缮夏宫之名,在全国召集五百名匠师;另有从舍阑军中俘获、投诚的火器技师数十人,他们痛恨蛮族残暴,愿随时为我军效死。”李弗瑟俯首,“铸铁也在大力冶炼中,原料充足,不出意外,预计两个月内可以造出十二门炮样。”
教皇微笑。“够了。”他说,“我们能做到的已经做到。剩下的事,听凭天命。”
细弱的烛花一朵接一朵燃尽。逐渐昏暗下去的晕光里,两人对坐,彼此注视,一时都没有说话。
“……陪我到上面走走吧。”半晌,年长的男人开口。
李弗瑟垂手跟在后面。拉开门的瞬间,房内仅剩的一根蜡烛也走到了终点。烟气弥漫,黑暗在永昼宫的满殿辉火前像只蜷伏的小兽。
他们披上最普通的侍僧黑袍,手持提灯,用风帽盖住脸,沿着斑斓灯影在长桥般的回廊间穿行。接近内殿顶层时,教皇驻了驻足。李弗瑟顺他目光向下望去,只见镜厅的露台上,那浑似巨大肉球的“公爵”喝多了酒,正在侍从的搀扶下呕吐。他极力弯着腰,冷不防一栽,脑袋插/进金痰盂里。侍从们手忙脚乱,大声呼叫,却怎么也没法挪动那惊人的硕躯,连总主教和卫队都闻声赶了过来,现场便如群蚁围着一大块肥肉,乱作一团。
“实在想不到你会选这种人充当你的替身,”教皇忍俊不禁,“一时兴起么?”
李弗瑟也笑了。“不,”他回答,“我在帝国就是这副样子。”
教皇凝望着他。眼神并无诧异,唯有渐渐收敛的肃然。
“不弄成这个模样,没法在奥伯良身边活下去。脑满肠肥,痴壮臃肿,每时每刻都离不开人伺候,每时每刻都要挣扎在汗水与喘息当中。因为太胖,心脏甚至必须靠药物才能撑持,人也失去了房事与生育的能力。这样的我,却由于一点恰到好处的小聪明,和足以让自己被当成棋子利用的资历,为皇帝陛下所宠爱——那家伙精于宫斗弄权,只有如此才可取得他的信任。若不是他知道我永不可能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