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秦帝国 第六部 帝国烽烟-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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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索隐》还引了《孔丛子》中的一则故事:陈胜称王后,父兄妻儿赶来投奔,陈胜却将他们与众乡人一体对待,并没有如王族贵戚一般大富大贵地安置。于是,父兄妻子恼怒了,狠狠说了一句话:“怙强而傲长者,不能久焉!”之后不辞而别了。此事疑点太多,不足为信。然足以说明,陈胜苛待故交之绝情事迹,已经在当时传播得纷纷扬扬,儒生与六国复辟者趁势胡诌向陈胜大泼脏水,使陈胜的天下口碑不期然变成了一个苛刻绝情的小人,使追随者离心离德。
陈胜出身真正的佣耕农夫,没有丝毫的大政阅历,也不具天赋的判断力。杀戮驱赶乡邻故交之后,又将种种大事悉数交朱房胡武两人处置,以图张楚朝廷有整肃气象。朱胡两人大是得势,以领政大臣之身督察开往各方徇地的军马。举凡不厚待朱胡的将军官吏,朱胡立即缉拿问罪。厚重正直者若有不服,朱胡便效法当年六国权臣,立即当场刑杀或罢黜,根本不禀报陈胜,也不经任何官吏勘审。将军们有直接找陈胜诉冤者,陈胜则一律视为不敬王事,直愣愣为朱胡撑腰。如此几个月过去,再也没有人找陈胜诉说了,连假王吴广也无法与陈胜直言了。
兵困荥阳之时,吴广有过一次入国请命。
吴广风尘仆仆而来,却被甲士们挡在了宫门之外。吴广大怒,高喝一声:“我要见陈胜!谁敢阻拦立杀不赦!”呼叫吵嚷之中,胡武出来长长地宣呼了一声:“假王吴广,还都晋见——!”而后殿中隐隐一声:“吴广进来。”甲士与宫门吏才放吴广进殿了。走上大殿,气呼呼的吴广尚未说话,朱房便冷冷问了一句:“吴广未奉王命,何敢擅自还国?”跟进来的胡武立即道:“吴广不呼张楚国号,而直呼陈王之名,此乃恃功傲上,当罢黜假王之号!”孔鲋也立即附和道:“吴广非礼,大违王道,当有惩戒。”吴广大为惊讶,看看高高在上的陈胜一句话不说大有听任朱胡孔问罪之意,不禁愤然高声道:“秦军有备,周文吃重,荥阳不下,还摆得甚个朝廷阵仗!再摆下去,我等这群乌合之军,必得被秦军吞灭!”朱房高声斥责道:“吴广无礼!身为假王,一座荥阳不能攻克,做了第一个败军之将,还敢擅自还国搅闹,当依法论罪!”吴广看了看陈胜,陈胜还是没有说话。吴广顿时气愤得面色铁青,一转身便大步出殿了。
朱房下令殿口甲士阻拦。吴广暴喝一声:“谁敢!老子杀他血流成河!”陈胜这才摆了摆手,放吴广去了。此后,至吴广被杀害于荥阳,这两个起事首领终未能有一次真正的会面。就实而论,陈胜的变化,陈胜与吴广的疏远,是这支揭竿而起的暴乱农军走向灭亡的开始,也是农民力量在反秦势力中淡出的开始。
当各地称王的消息接踵传来时,陈胜愤怒了。
那一日,陈胜暴怒而起拍案大吼:“王王王!都称王!不灭秦,称个鸟王!没有俺陈胜,称个鸟王!俺大军与秦军苦战,这班龟孙子却背地里捅刀子!投奔俺时,反秦喊得山响!俺给了他人马,却都他娘反了!不打秦军,都自顾称王,还是个人么!都是禽兽豺狼!都是猪狗不如!这些翻脸不认人的猪狗王,都给老子一个个杀了!”
这一次,所有的大臣都没有人说话了。陈胜固然骂得粗俗,可句句都是要害,大臣们都是当时力主起用六国世族者,谁都怕陈胜一怒而当场杀人,便没有一个人出头了。良久死寂,见陈胜并无暴怒杀人之意,迂阔执拗的孔鲋说话了。孔鲋说:
“我王明察。老臣以为,秦灭六国,与天下积怨极深。今六国诸侯后裔纷纷自立,复国王号,多路拥兵,对反秦大业只有利无害;再说,六国虽自立为王,却也没有一家反我张楚,我王何怒之有哉!事已至此,我王若能承认六国王号,督其进兵灭秦,张楚依旧是天下反秦盟主,岂非大功耶?灭秦之后,我王王天下,六国王诸侯,无碍我王天子帝业,王何乐而不为也!老臣之说,王当三思而行,慎之慎之。”
憋闷了半日,陈胜还是接纳了孔鲋对策。
陈胜不知道,除了如此就坡下驴,他还能如何。
于是,张楚朝廷发出了一道道分封王书,一个个承认了诸侯王号,同时督促其拨兵攻秦。然则,两月过去,诸侯王没有一家发兵攻秦,种种背叛与杀戮争夺的消息依旧连绵不断。陈胜的心冰凉了,一种比大泽乡时更为绝望的心绪终日弥漫在心头,使他有了一种最直接的预感:他这个坚持反秦作战的张楚王,最终将被六国世族像狗一样地抛弃,自己将注定要孤绝地死去,没有谁会来救他。陈胜只是没有料到,这一日比他预想的来得更为快捷。入冬第一场小雪之后,章邯秦军便排山倒海般压来了。
其时,拱卫陈城的只有张贺一军。张贺军连带民力辎重,全数人马不过十万。
面对章邯的近三十万器械精良的刑徒军,实在有些单薄。然则,张贺这个出身六国旧吏的中年将军却没有丝毫的畏惧,铁定心肠要与秦军死战。陈胜原本已经绝望,全然没料到这个张贺尚能为张楚拼死一战,一时大为振奋,便即亲率以吕臣为将军的王室万余护军开到了张贺营地,决意与张贺军一起与章邯秦军秋后决战。
腊月中的一日,这支张楚军与章邯秦军终于对阵了。
陈城郊野一片苍黄,衣甲杂乱兵器杂乱的张楚军蔓延得无边无际,声势气象比整肃无声的秦军黑森林还要壮阔许多。张贺军同样是战车带步卒,骑兵两翼展开。
所不同者,今日战阵中央的“张楚”大纛旗下,排列着一个方阵,士卒全部头戴青帽且部伍大为整齐,这便是有“苍头军”名号的陈胜王护军。方阵中央的陈字大旗下,一辆驷马青铜战车粲然生光,战车上矗立着一身铜甲大红斗篷手持长戈的陈胜。
王车驭手,便是四个月前举事时的那个精悍的菜刀炊卒庄贾。风吹马鸣之间,庄贾回头低声问:“张楚王,若战事不利,回陈城不回?”陈胜低声怒喝道:“死战在即!
乱说杀你小子!”庄贾惶恐低头,一声不吭了。
未几,双方战阵列就。陈胜向战车旁一司马下令:“给张贺说,先劝劝章邯老小子!他要死硬,俺便猛攻猛杀!”片刻之间,统兵大将张贺出马阵前,遥遥高声道:
“章邯老将军听了!秦政苛暴,必不长久。你若能归降张楚,我王封你诸侯王号!
你若不识大局,叫你全军覆没!”对面章邯苍老的大笑声随风飘来:“陈胜张贺何其蠢也!秦政近年固有错失,然也比你等盗寇大乱强出许多!老夫倒是劝尔等立即归降大秦,老夫拼着性命,也力保你两人免去灭族之罪,只一人伏法便了!”
“张楚兄弟们,杀光秦军!杀——!”
张贺大怒,举起长戈连连大吼,战车隆隆驱动,张楚军便潮水般漫向秦军大阵。
与此同时,陈胜亲率的吕臣苍头军也是喊杀如潮,从正面中央直陷敌阵。对面秦军大阵前,章邯对副将司马欣与董翳一声间断叮嘱,令旗向下一劈,阵前战鼓长号齐鸣,秦军立即排山倒海般发动了。章邯对两位副将的叮嘱是:司马欣董翳率两翼飞骑冲杀陈胜苍头军,自己亲率主力迎击张贺军。如此部署之下,秦军两支铁骑立即飞出,从前方掠过自己的步卒重甲方阵,率先杀向陈胜苍头军。铁骑浪潮一过,重甲步兵方阵立即进发,整肃脚步如沉雷动地,铁甲闪亮长矛如林,黑森森压向遍野潮涌的张楚军。
两军相遇,张楚军未经片刻激战搏杀,立即被分割开来。张贺的中军护卫马队,也被冲得七零八落。张贺驾着战车左冲右突,力图向未被分割的后续主力靠拢。不意一阵箭雨飞来,张贺连中数箭,扑倒在了战车上。张贺挣扎挺身,四野遥望,大喊一声:“陈王!张贺不能事楚了!”遂拔出腰间长剑,猛然刺人了腹中……
陈胜亲率的苍头军骑兵居多,战马兵器也比张贺军精良,再加吕臣异常剽悍,又有陈胜王亲上战阵,士气战心极盛,快速勇猛的特点便大见挥洒,一时竟与铁骑纠缠起来。然则,未过半个时辰,相邻张贺军大肆溃退的败象便弥漫开来,苍头军眼看便要陷入四面合围之中。吕臣眼看张贺大旗已经倒下,立即率主力马队护卫着陈胜战车死命突围。陈胜高喊一声:“向南入楚!不回陈城!”吕臣马队便飓风般杀出战阵,向南飞驰逃亡了……章邯见陈胜苍头军战力尚在,立即下令司马欣率三万铁骑尾追直下,务必黏住陈胜等待主力一举歼灭。此时,章邯更为关注的是尽快占领陈城,便立即亲率主力进入了张楚的这座仅仅占据了四个多月的都城。毕竟,向天下宣告张楚灭亡的最实际战绩,便是占领陈城,章邯不能有稍许轻忽。暮色时分,秦军主力开进了陈城,城头的张楚旗帜悉数被拔除,“秦”字大旗又高高飞扬了。
从陈胜丧失陈城开始,这座楚国旧都便失去了战国时期在政治经济与军事上的战略重镇意义,在岁月演变中渐渐变成了一座中原之地的寻常城邑。
陈胜在苍头军护卫下一路向南,逃到汝阴才驻屯了下来。
淮北之地陈胜熟悉得多。这汝阴城是淮北要塞之一,东北连接城父要塞,东面连接蕲县要塞,正是当年项燕楚军与李信王翦秦军两次血战的大战场。对于陈胜而言,四个多月前从蕲县大泽乡举事,一路向西向北杀来,三处要塞都是曾经一阵风掠过的地方,虽未久驻,地形却也熟悉。之所以南下汝阴,一则因为淮北有张楚的秦嘉部,二则因为江东有举事尚未出动的项梁军,至于靠向何方,只是一个抉择评判而已。然驻屯汝阴没几日,陈胜便莫名懊恼起来了。流散各部迟迟不见消息,吕臣残军力量单薄,章邯秦军又大举南下。无奈,陈胜只好向东北再退,在已经举事的城父驻屯下来,决意在此收拢残军及流散力量,与秦军展开周旋。
进城父三五日之后,中正大臣朱房在夜半时分匆匆赶来了。
朱房正在淮南督察徇地,是从当阳君黥布的驻地闻讯赶来的。陈胜见这个领政大臣星夜勤王,心下大是感奋,一见朱房便慷慨感喟道:“中正大忠臣也!来了好!只要俺陈胜不死,你朱房永世都是俺的中正!”朱房唏嘘叹息了一番诸般艰难,草草吃了喝了,陈胜便说起了正事,向朱房讨教该向何处扎根。朱房一脸忧色地说起了楚地大局:项梁军最强,人家是独立举事,不从张楚号令,不能去;秦嘉已经拥立景驹为楚王,大有贰心,也不能去;黥布彭越两部是刑徒流盗军,自身尚在乱窜无定,更不是立足之地;刘邦的沛县军也遭遇阻力,有意投奔秦嘉落脚,也无法成为张楚立足地;至于周市、雍齿等部,更是忙于为魏王拓地,早已疏远了张楚,同样也不能为援。陈胜大皱眉头道:“中正说到最后,广处都不能去,那便只有死抗秦军一条路了?”朱房道:“秦军势大,若能抗住,我王何有今日?”陈胜不耐道:“你究竟要想如何?说话!总得有个出路也!”朱房思忖片刻,低声道:“臣闻,将士有人欲归降秦军。我王知否?”陈胜猛然一个激灵,目光冷森森道:“谁要归降秦军?谁?可是中正大人自己?”朱房起身深深一躬道:“陈王明察,英雄顺时而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