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雪-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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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此去姻事大半难谐,既是立志守他的节,明日之别也算是永决了,怎生算计,与他相会一番才好。”小姐道:“这是必不能够的,现有贼人说话,又做这样险事,被人知觉,我之一身固不足惜,不惟辱抹了爹娘,且要害了江家哥哥性命。我即死在九泉,不能瞑目。”雪婆道:“那江小官人还是个小孩子的身材,面貌温润如玉,声音娇细,恰如处子一般。妆作一个女儿,傍晚领他来会,谁人看得他出?”小姐道:“外边人也有认得他的。休要做将出来,其祸非小。”雪婆也不敢再说了。
夫人小姐收拾了半夜而睡。明早雪婆起来梳洗,对夫人道:“老身托赖夫人、小姐豢养厚德,怎忍离别?情愿伏侍了夫人、小姐上京去罢。”夫人满心欢喜道:“你若肯去是极好的。但怕日后思乡不便。”雪婆道:“老婆子止有一身,再无亲族,夫人、小姐就是我的亲人了。我家中也没有什么收拾,只有我的妹子早亡,生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过继在王妈妈家,今年十六岁了。有一年不曾见他,待老身领他来见一见,心事已完。”夫人道:“你既有个甥女儿,可领来我家,小姐看看,就在小姐房中歇了一宵,明早送去。他住在那里?为何你一向再不说起?你若是早说,领他来与小姐作伴两日也好。”雪婆道:“住居甚近。他也是不出门的□□,又不好领他来打搅,故此老婆子不曾说起。”说完了,辞了夫人、小姐,到柏梁桥江生家去。
见了江潮,说了上京之故,江潮大哭起来。雪婆道:“相公且不要哭。小姐说,此别常怕不能相会。是老身设计,要把相公男扮女妆,只说是老身妹子生的甥女,领去与小姐相会。暂在小姐房中借宿一宵,了你两人心愿。方才说了,夫人大喜,即教老身领来,明日早晨送归。”江潮道:“太险,太险,若说玷污小姐,江潮宁死不为;若但以礼相见,虽死何辞?只恐有人识出,污了小姐清白之名。”雪婆道:“相公娇容,宛如处女。今扮作青衣女子,再把扇子遮了庞儿,谁人认得出?”正说间,只见姬贤进来。雪婆闪了进去,与陆氏说话了。
江潮接了姬贤,坐定,道:“你还不知,丘宜公昨晚姐了。”江潮吃了一惊,道:“果然如此?”姬贤道,“众友都去探丧。江兄,你也该走一遭。”江潮道,“正是!正是!”姬贤道:“还有一节新闻与你讲,那丘石公被徐子滂暗算,身上假伤痛不可忍,又贴了凉血敷药,被他又下了斑毛,一夜之间,处处烂作深潭,今已臭不可当,着实在床上号叫哩。”江潮道:“有天理!有天理!他要害人,反成自害了。”江潮送了姬贤出门,即与母亲说知,又向雪婆道:“我去片时就回来与你商议的。”雪婆道:“相公须就回来便好。”江潮道:“就来,就来。”如飞奔到丘先生家。尚未入殓,江潮走到里边要拜,师母拖住,作了四揖,然后,也揖了师母,丘石公所爱的弄儿也在那里,看见江生标致,问道,“这位就是江家官宫么?这等的生得好!”挨到江潮身边,道:“你的先生,就是我的大伯伯。”江潮只得也奉了揖,弄儿啧啧羡慕,妯娌两个拖住了他,只管要留吃点心,江潮性急要归,与雪婆商议说话,怎当他如此歪缠?二女人又道:“不幸你先生殁了,叔子又被人打坏,如今半死半活,在床上号叫,甚是臭秽。小官人,你只看师弟之情,与我陪一陪客,住一日便好。”江潮道:“我有极要紧的事体在心上,约一人在家中会话,就要去了。”指望奔出门来,谁想,弄儿动火了半晌,正要把江生抚抱一番。见他要去,借此题目,把江潮一把抱住,死不肯放。急得江潮竟要哭将起来。师母也出来扯[住]了。江潮没奈何,又见许多人来,没人迎送还揖,师母再四留他,江潮只得与他周折,师母又把一部四书——上边是宜公自己所书□□□□——奉与江潮,江潮一看,见是他平日时时翻看的亲笔所写,不胜感叹。陪了客人吃酒,又有许多兜搭。看看□心已后,几次欲要逃归,有弄儿一眼看定,见他走动,即来歪缠。弄儿又对阿姆说:“江小官人生得这般好,又是少年进学的。大侄女年貌相当,大伯在日,江宅也曾请过帖子去的。如今何不成就了这头亲事?”江潮听见,一发不安了。江潮道:“待我出了恭就来。”弄儿道:“不许外边去,里面有厕的。”江潮要向外边走,弄儿又来取乐,江潮看见后面矮墙外边就是大路,就在里边去。弄儿奉粗纸与江潮,江潮道:“你请留步。”弄儿停了脚,江潮才解衣如厕,弄儿在门缝里张[望],煞不住脚,也赶进来解衣如厕了。江潮慌了,忙奔起来,在矮墙上一溜,跳了过去。弄儿来扯,已出去了。弄儿着实叫唤,江潮好不会奔!
到了家中,向父母、雪婆说其缘故。雪婆道:“就是柳婆的女儿?与丘石公相好的了。”私语道:“相公,今日天已向暮,快些设法同去便好。”江潮对父母说个谎,道:“沈文全家今晚会文,孩儿要去赴约,今夜不回来了。”陆氏道:“可要家人随去?”江潮道:“也罢了。”雪婆道:“吴衙明日就任,老身也要去了。”陆氏道:“姻事我家小官人十分有意,你去须烦撺掇撺掇,不可忘也,万一玉成好事,天大功劳,断不忘报!”雪婆道:“这个老身岂敢!”陆氏道:“我儿,你送雪婆婆一程。你今晚不要十分费心,明日早归,以做娘的心为心,方是个孝子。”江潮领命,同了雪婆而走。已是红日西沉。江潮道:“怎生同去?”雪婆道:“到我家中,我自有算计。”江潮同雪婆到了氤氲庙前雪婆家里,已是黄昏人静。雪婆只恐邻人进来,悄悄的在庙中取了火,点了一枝华烛。取大青布衫一件,与江潮穿在外面;插了一朵综线花,束了白绫裙子,红拖膝袴,白娇面的玄色鞋子。原来江潮的脚不十分长大,雪婆的鞋子着来正好。与他真金扇儿一柄,摇摇摆摆,锁门而去。
是夕正是十月十五,月明如昼。雪婆一路教他来历,江潮奉命惟谨。一路不及十分看他娇容。不一时,已到吴衙。只见大厅上点了十数碗灯,照得白日相似。夫人坐在中间,分拨奴仆家事。小姐不见。夫人见了雪婆,道:“你怎么这时方来?”雪婆道:“因去领甥女,故尔来迟。”夫人道:“甥女在那里?”江潮遮遮掩掩,在雪婆背后。雪婆扯他去见了夫人,轻轻盈盈的走将出来,十分娇娟。一室之中,尽皆惊讶。怎见得了?但见:
玉体温柔,面上无半星儿瑕玷;花容妩媚,衣间染一段的幽香。美目澄清,恰似月娥临玉镜;缃裙轻缓,却疑潘安步金莲。鼻准端妍,两颊红潮笼白璧;精神凝炼,一泓秀色映春晖。青衣敛贫女之容,半含愁思;翠黛妒汉家之艳,一点春心。若非姑射神人,定是绛宫仙子。
向夫人轻轻的道个万福,夫人失惊,连忙答礼道:“这一位好女儿,我眼中从未曾见,就与我家小姐也不相上下。且举止态度循雅从容,必是大家仪范。雪婆婆,难道你有这一位好甥女?快请他到小姐房中去。”雪婆正中机关,领了江潮,一径到小姐卧房中去,有词为证:
两朵娇花,连理树、今番亲切,想当日,支硎乍遇,殷勤相结。楚岫未酣巫峡梦,蜀山常染啼鹃血,最可怜、一见竟分离,心肠裂。
吴氏女,冰霜洁;江家子,非偷窃。但春心未系,情肠难绝。怨入湘灵清瑟冷,梦回塞雁哀声咽。问今生、再会是何时,浑难说。
右调《满江红》
且说吴小姐,心中悲伤,挑灯独坐,凭着妆台,默然无语。门儿开在那里,晓烟赶着闹处去了。雪婆领着江潮在暗中一步步、慢慢的走将进来。江潮只觉兰蕙之气,恍入桃源深处,雪婆立在房门口,江潮气也不敢出的立在雪婆背后。望见小姐花容,江潮不胜惊讶,浑如梦中。只见小姐好个娇羞模样:
香肌如白玉映朝霞,一团温润;娇目似玄珠漾秋水,无限多情。乌云轻挽生辉,兰气细凝翠黛。浅颦何事,深惨花容。轻玉温香,却使画工描不就;朝去暮雨,可怜仙子几曾经。
雪婆教江潮闪在屏风背后,自己“呀”的闩了房门。小姐回头观看,雪婆道:“小姐,我来了。”小姐道:“雪婆婆,你为何此际方回?可曾见江郎否?”雪婆道:“江相公久害相思,一闻小姐远行,他珠泪如泉,魂销肠断。咳,小姐,小姐,只恐你断送了他也!他说道:‘若能一见小姐,江潮就死也甘心了!’老身因奉小姐清规,决意不肯延他来。这也罢了。小姐,你只觉薄情了些。”小姐听说,哭道:“是我差了。若能见他一面,面订来生之约,则是他也不枉多情,我也不为负义。则我之身虽死犹幸,他日殉节,庶有名目。但恐辱抹爹娘,害他涉险,计不出此,遗恨终天矣!”说罢,泪如雨下。雪婆道,“小姐,且勿悲酸,设使江相公在此,你肯见他么?”小姐道:“雪婆婆,你休说这话。要相见江郎,我今生也不能够了。”雪婆道,“小姐,老身今早说的,有个妹子生的甥女,年方十六,貌比娇花,夫人见了,着实失惊,道‘好个娇儿,’亟命老身领进来与小姐作伴。”吴小姐聪明,心中已猜着了,失惊道:“如今他在那里?”雪婆道:“现在外房屏风后面,不敢擅入。”小姐明知道是江潮,害起羞来,潜身无地。雪婆道:“女儿快来。”江潮只得逡巡而进。见了小姐,忘却自己女妆在身,叫声“姐姐”,深深的两个大揖,小姐深深答礼。雪婆道:“甥女儿,你怎么唱起喏来,今后不可如此。”雪婆教他俩坐了,道:“房门拴好了,你俩个可暂诉衷情。”
江潮与小姐两人,惊喜交集,浑疑是梦中光景:
一个翠黛低回,可爱是娇羞模样;一个玉容温润,堪怜是清楚精神。巫娥乍迓襄王,春云生彩;范蠡再逢西子,晓露涵花。宋玉悲秋,情染湘江清到底;莫台含恨,魂依故园梦还家。再顾倾城,一段春光应胜昔;重亲白璧,千般风月过于前。恍疑织女晤姮娥,牵牛无□;却如合德同飞燕,赤凤销魂。
江潮轻轻的道:“小生为了姐姐,至忘寝食,病入膏盲。欲仗良媒,仰求伉俪,谁料竟成画饼。今日姐姐又将远去,自知莫可如何。承玉人之厚情,雪婆婆之神算,今夕幸接温香,亲依仙质,江潮虽死何恨?姐姐异日自配高门,小生也瞑目九泉矣。若说玷污小姐的情白,宁甘忆死,誓无此心。”小姐闻之,低头无语,潸然泪下。雪婆道,“甥女儿,你又来假道学了。老身为了你们两个,用尽心机,甫得你们两人亲近片刻。吴小姐既无二心,江相公又无他意,则百年姻缘,都在今晚,一夜夫妻,鬼神天地实鉴于兹。我雪婆做媒人,到今夕也算是一个全始全终。今日完了你两人夙生缘法,就把我万剐何辞,江相公还要馋口装乔,只恐你错过了也。”江潮道:“深感雪婆婆美意,久已铭之肺腑。但江潮憔悴余资,何敢有污白璧?况小姐嫁期有日,江潮决不甘为苟且之人。”吴小姐道:“妾之此身已许江郎,誓死无二;若是江郎再说,妾即将宝剑断首君前,也免得君之疑虑。”雪婆道,“江相公,你还要假道学!小姐怒你,要刎死来诈你哩!”小姐道:“雪婆婆是什的说话!我见江郎疑心,故如此说。”雪婆扯他两个亲近同坐,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