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秦帝国第六部帝国烽烟-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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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而言,这件文书纵然非同寻常,但对于起草过无数秦王书令与皇帝诏书的李斯而言,实在不足以犯难;更兼赵高也是老于此道,两相补正,做成一件无可挑剔的真正的诏书,当是有成算的。李斯之难,在于心海深处总是不能平息的巨大波澜。
以目下时势论,他的这道“皇帝亲诏”的目标,必须使扶苏与蒙恬结束生命。以天道良心论,李斯久久不能提起案头那支曾经运筹天下文明架构的铜管大笔。从心底说,对扶苏,对蒙恬,李斯都曾经是激赏有加的。以扶苏的资质与历练,以扶苏的秉性与人品,以扶苏的声望与才具,都堪称历史罕见的雄主储君;以扶苏为二世皇帝,堪比周成王之继周武王,秦惠王之继秦孝公,帝国无疑将具有更为坚实而波澜壮阔的后续业绩。
蒙恬更不待言,自少年时期与李斯韩非结识于苍山学馆,同窗于荀子大师门下,便一直是李斯的金石之交。当年,李斯能以吕不韦门客之身而被秦王重用,蒙恬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大秦元勋中,蒙恬是与少年秦王最早结交的。自与秦王结成少年相知,蒙恬以他独具的天赋与坦荡的胸襟,为秦王引进了王翦,引进了李斯,举荐了王贲,担保了郑国。可以说,没有蒙恬,秦国的朝堂便没有如此勃勃生机人才济济,便没有如此甘苦共尝和衷共济的强大运转力。此间之要,在于蒙恬最容易被人忽视的最大的长处——不争功,不居功,不揽权,不越权,根基最深而操守极正,功劳极大而毫无骄矜,与满朝名将能臣和谐共生如一天璀璨的星辰。在李斯被驱逐出秦国的时候,是蒙恬甘冒风险,将李斯的《谏逐客书》呈到了秦王案头。在李斯遭遇入秦韩非的最大挑战时,李斯因同门之谊而颇为顾忌与韩非争持,其时,是蒙恬在秦王面前一力支持了李斯,批驳了同是学兄的韩非;若无蒙恬支持,李斯没有勇气接受姚贾谋划,径自在云阳国狱处死韩非,在李斯用事垢时期,蒙恬身在九原统兵,其胞弟蒙毅却在秦王身边操持机密,做李斯的长史丞;副手蒙毅能始终与李斯协力同心,不能说没有蒙恬的作用。灭六国之后,在创制帝国文明新政的每一长策谋划中,蒙恬也都义无反顾地支持了李斯。而对于功业,蒙恬也素来以大局为重。秦国名将如云,灭六国大战人人争先,而蒙恬身为名将之后,本身又是名将,却一直防守着北边重镇,没有一次力主自己统兵灭国。当最后统兵南下灭齐时,适逢王贲南下更有利,蒙恬立即接受了秦王主张,从巨野泽回兵九原,将灭齐之功留给了王贲。在满朝军旅大将之中,包括军功最为显赫的王氏父子,无论是否与蒙氏一门有渊源关系,都对蒙恬敬重有加。将兵九原十余年,蒙恬对边地军政处置得当,爱民之声遍及朝野,为稳定秦政起到了基石作用。凡此等等,才有了天下皆呼蒙公的巨大声望……
蒙恬有功于大秦新政,有功于天下臣民。
蒙恬无愧于李斯,实实在在地有恩于李斯。
教如此蒙恬去死,教如此扶苏去死,李斯何能下笔哉!
然则,庙堂逐鹿业已展开,李斯又岂能坐失千古良机?李斯所以愿意起而逐鹿,根基在于自己对自己的评判:李斯功劳虽大,然若李斯就此止步,在秦国重臣眼中,在身后国史之中,李斯便始终是个颇具声名的谋臣而已。所以如此,全部根基只在一处:秦始皇帝的万丈光焰,掩盖了李斯的身影;有嬴政这般秦王这般皇帝,任何功臣的功业足迹都将是浅淡的。李斯不满足。李斯要做商鞅那样的功业名臣——虽有秦孝公在前,青史却只视为商鞅变法!李斯要做周公旦那样的摄政名臣——虽有周成王在前,青史却只视为周公礼治!对目下李斯而言,达此圣贤伟业之境地,一步之遥也。而若退得一步,依据秦法秦政之道,秉承皇帝素来意志拥立扶苏即位,则李斯很可能成为惨遭罢黜甚或惨遭灭族之祸的祭坛牺牲品。赵高固然可恶,然赵高对皇帝身后的变局剖析却没有错:扶苏为帝,蒙恬为相,则必然要宽缓秦政,要寻找替罪羊为始皇帝开脱;其时,这只替罪羊当真是非李斯莫属也。也就是说,要依据皇帝素常意志行事,李斯也相信天下可以大定,但却一定要牺牲李斯!那么,李斯做牺牲的道理何在?公平么?若李斯是庸臣庸才,自是微不足道,作牺牲甚或可以成就名节。然则,李斯恰恰不是庸才。由是,另外一个追问便强烈地在心海爆发出来:若李斯继续当政,继续创造前所未有的功业而使天下大治,便果然不如扶苏蒙恬之治道么?李斯的回答是:不会不如扶苏蒙恬,而是一定大大超越扶苏蒙恬!对为政治国,李斯深具信心。扶苏固然良材美质,然其刚强过度而柔韧不足,则未必善始善终。蒙恬固然近乎完人,然其大争之心远非王贲那般浓烈,则未必能抗得天下风浪。李斯固然有不如扶苏蒙恬处,然论治国领政长策伟略,则一定是强过两人多矣!
唯其如此,一个必然的问题是:李斯为何要听任宰割?
李斯的老师是荀子。当年,李斯对老师的亦儒亦法的学派立场是心存困惑的。直到入秦而为吕不韦门客,为吕不韦秉笔编纂《吕氏春秋》,李斯才第一次将老师的儒家一面派上了用场,体察到丰厚学理带来的好处。后来得秦王知遇,李斯又将老师的法家一面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从而连自己也坚执地相信,自己从一开始便是法家名士。李斯不讳言,对于老师荀子的渊深学问与为政主张,他是先辨识大局而后抉择用之的。也就是说,李斯并不像韩非那般固守一端,那般决然摒弃儒家,而是以时势所许可的进身前景为要,恰如其分地抉择立场,给自己的人生奋争带来巨大的命运转机。在李斯的心海深处,对老师的学问大系中唯一不变的尊奉,便是笃信老师的“性恶论”。
与孟子的性善论相反,老师的理念是人性本恶。李斯记得很清楚,老师第一次讲“性恶论”时,他被深深地震撼了。自幼经历的人生丑恶与小吏争夺生涯,使李斯立即将老师的“人性本恶”之说牢牢地钉在了心头。入秦为政,李斯机变不守一端,大事必先认真揣摩秦王本心而后出言,正是深埋李斯心中的“人性本恶”说起到了根基作用。李斯相信,人性中的善是虚伪的,只有恶欲是真实的。是故,李斯料人料事,无不先料其恶欲,而后决断对策。多少年来,李斯能一步步走向人生巅峰,不能不说,深植心田的警觉防范意识是他最为强固的盾牌。
至今,老师的《性恶篇》李斯还能一字一句地背诵出来: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憎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声色之欲,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由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之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若饥,见尊长而不敢先食者,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有所代也。子之让父,弟之让兄,子之代父,弟之代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
凡礼义者,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艺,苟有之中者,必不求于外。由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夏)桀(盗)跖,其性一也;君子其与小人,其性一也。……礼义积伪,岂人之本性也哉!……所以贱于桀(盗)跖小人者,从其性,顺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贪利争夺。故,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尧问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对曰:“人情甚不美,又何问焉!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
李斯自然知道,老师荀子作《性恶篇》的本意,是为法治创立根基理论——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乃老师性恶论之灵魂也。即或对人际交往之利害,老师也在《性恶篇》最末明白提出了“交贤师良友”之说,告诫世人:“……与不善人处,则所闻者欺诬、诈伪也,所见者污漫、贪利之行也,身且加于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传曰:‘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也就是说,荀子的性恶论,本意不在激发人之恶欲,而在寻觅遏制人性恶的有效途径。
虽然如此,对于李斯,《性恶篇》之振聋发聩,却在于老师揭示的人世种种丑恶,在于老师所揭示的恶欲的无处不在的强大根基,在于性恶论给自己的惕厉之心。老师在《性恶篇》中反复论证的六则立论,一开始便深深嵌进了李斯的心扉:一则,人性本恶,无可变更;二则,善者虚伪,不可相信;三则,利益争夺,人之天性;四则,人有恶欲,天经地义;五则,圣人小人,皆有恶欲;六则,圣贤礼义,积伪欺世,效法必败。总归言之,老师的《性恶篇》在李斯心中锤炼出的人生理念便是:人为功业利益而争夺,是符合战国大争潮流的,是真实的人生奋争;笃信礼义之道,则是伪善的欺骗,结果只能身败名裂。李斯深信,师弟韩非若不是探刻揣摩了老师的性恶论,便锤炼不出种种触目惊心的权术防奸法则。李斯也一样,若不是以老师的性恶论作为立身之道,也不会有人生煌煌功业。在灵魂深处,李斯从来都坚定如一地奉行着自己的人生铁则。今日,有必要改变么?
鸡鸣之声随着山风掠过的时刻,李斯终于提起了那管大笔。
这是蒙恬为他特意制作的一支铜管狼毫大笔。那是蒙恬在阴山大草原的狼群中特意捕猎搜求的珍贵狼毫,只够做两支铜管大笔。蒙恬回归咸阳,一支大笔送给了秦王嬴政,一支大笔送给了长史李斯。当年,李斯曾为这支铜管狼毫大笔感动得泪光莹然。因为,李斯知道蒙恬只做了两支,曾劝蒙恬将这支大笔留给自己。蒙恬却是一阵豪爽的大笑:“斯兄纵横笔墨战场,勾画天下大政,焉能没有一支神异大笔也!蒙恬刀剑生涯,何敢暴殄天物哉!”自那时起,这支铜管狼毫大笔再也没有离开过李斯的案头。每当他提起已经被摩挲得熠熠生光且已经变细的铜管,手指恰如其分地嵌进那几道温润熟悉的微微凹凸,才思源源喷涌而出,眼前便会油然浮现出蒙恬那永远带有三分少年情怀的大笑,心头便会泛起一阵坚实的暖流,是的,蒙恬的笑意是为他祝福的……
此刻,当李斯提起这支狼毫铜管大笔时,心头却一片冰冷,手也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起来。蒙恬的影像时隐时现,那道疑惑的目光森森然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