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续红楼梦-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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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传来!我让他们去寻那姓吴的一对!”凤姐不敢作声。旺儿夫妇弯身退出,平儿忙去传兴儿夫妇。周瑞家的知趣要退出,王夫人叫住他,道:“你去把三姑娘请来。”
王夫人从不见贾琏夫妇如此反目。以往闹,都只关风月。眼下是处理府务,却是琏儿再不听从躲让凤姐,吆三喝四起来。府里再那里找臂膊去?只好把探春请出来暂时抵挡一阵。
探春已约聘南安郡王家。贾政王夫人前几日已召见他当面说明。按说娘家的事他只有关心的份儿并无理家之责了。但家事纠结如此,他到场略听脉络,责无旁贷,少不得参与梳理应变。
兴儿夫妇到来。贾琏问兴儿可知消息?兴儿跪下,他媳妇也随着跪下,兴儿说倒略知一二,但不敢出口。王夫人道:“只管说来。实话逆耳却无罪。”兴儿便说:“吴总管他们究竟那里去了,不敢乱诌。但他那心思,奴才倒知道一二。前些时一起吃酒赌牌,他议论起来,说府里怕有祸事临头了。”说到这句,只埋着头。贾琏催问:“他究竟怎么说的?”兴儿道:“不敢学舌。”王夫人道:“谁说的归谁,没你的事。”兴儿方说下去:“说是江南甄家来些婆子,运来好些东西。那甄家是圣上定的罪抄的家,咱们府不是帮着藏匿罪产么?霰弹打来鸟自飞,及时抽身为上策。他这么一说,好多人都慌了。要不怎么这些天府里谣言比夏天蚊子还多,乱象层出哩。吴总管他们今天怕就是抽身避祸去了。”王夫人叹道:“这就是我们宽待怜恤下人的报应么!”
贾琏命兴儿夫妇起来,说也不用大海里捞针了,立刻去报官要紧。王夫人和凤姐也说事到如今别无良策了。探春此时站起来言道:“竟且慢报官。一来吴总管吴姐姐究竟为何失踪,并无负罪的实据。二来府里乱象的根源,还是谣诼乱心,就算把吴总管吴姐姐找回来,责了罚了,也只算是头疼医头,并非把全身经络疏通。”王夫人问:“你有何良策?”探春道:“谣诼止于安民。要安民,先顺心。欲顺心,打开天窗说亮话。”凤姐问:“好妹妹,说那些个亮话?”探春道:“依我的主意,这里合议妥了,就把府里大小头目悉数传来,狠下一安民告示。”王夫人等问:“如何安民?”探春道:“第一桩,索性道明白,那甄家送来的东西,原是我们府里存在甄家的,他们物归原主,顺理成章。你们不是耽心圣上追究吗?第二桩,前日宫里夏太监派小太监来府里,送来元妃娘娘所赐的凤藻宫大石榴,现就在那边正堂里,足摆满三个银盘,有的那石榴,都裂了口子,露出珊瑚般的籽粒。可见我大姐姐在宫里,圣眷日隆,更有天大喜事,孕育其中。与其蝎蝎螫螫传那什么藏匿罪产的谣言,莫若观观这恩赐的满籽满福的大石榴。第三桩,越性把话说破,月有阴晴圆缺,家有盛衰起伏,事有翻覆消长,人有旦夕祸福。趋利避祸,人之常情。如今吴新登夫妇擅离职守,或自有他们的私心算盘。只是大家想想清楚,若说害怕甄家的事情落到贾家头上,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说臣下本有过失,就是无瑕无疵,圣上的责罚惩戒,只在一念之间,不管你投靠在那家,终究都是一道一理,来则承受,无可抱怨。只是眼下宫赐石榴俨然,无风无雨更无雷,放着太平日子,为何不多沐些阳光雨露,同舟共济,慎终追远?”凤姐先赞道:“真真三姑娘好大心胸,更好口才,我先心服口服!”王夫人贾琏频频颔首,就是周瑞家的兴儿等,亦心内光亮许多。探春又道:“道理讲完,且须务实。第一件,那吴新登若果真是卷逃匿藏,先把账查清,把亏空算准,再报官追究,就是人一时找不到,先把他宅子罚没,少补亏空也罢。第二件,谕示所有人等,心走人不留。凡聘来的,愿离府另攀高枝的,好说好散。凡府里花银子买来,愿赎身的,皆予放行。就是府里家生家养的,只要道出真心话,想离府的,亦度情循理,乐得施恩。前些时,凤姐姐不就允了林之孝的请求,放那林红玉出去,嫁给西廊下我们本家五嫂子的儿子贾芸了吗?”凤姐道:“正是。饶没要赎银,我们还陪送了许多。”探春道:“第三件,甘心留下的,我们也把话撂清楚,府里原摊子太大,靡费过甚,今后精兵简政,银子力气皆要用在刀刃上。少不得大家辛苦些。那减员省下的月银,拿出五成,专奖励那些不信谣不传谣忠心耿耿维护太平的人物。大家看如此疏通治理可好?”王夫人贾琏夫妇听了,皆称至妥至善。当即按探春所言行事。大小头目听谕后传达各处,果然人心趋稳,谣言渐息,怠慢混乱有所遏止。
贾政朝中归来,王夫人细说端详,赞毕探春又叹:“可惜偏是女儿身,眼看就是别家人了。”贾政道:“南安郡王那边择的吉日,是明春惊蛰后。趁他出阁前这段日子,还可发挥他理家之长。就是出了阁,同在一城,归宁也是容易的。他在那边理家之余,娘家这边,仍有用武之地。”王夫人趁便提出:“娘娘已有身孕,更不能省亲。大观园摊子太大,且迎姑娘去了,蘅芜苑荒了,剩下的病的病、怪的怪,再说宝玉大了,更不比从前,依我的想法,莫若把他,还有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还都接到这边来住。宝玉就住这正房西边那几间,林姑娘仍随老太太住,三姑娘、四姑娘仍住这正房后头,就是明春三姑娘出了阁,四姑娘一个人住后头也无碍。珠儿媳妇和贾兰,因稻香村的地亩还要按时耕种收获,须就近管理,他们又常自己起伙,那外厨房撤了于他们无碍,我的意思,就把他们还留在园子里。还有拢翠庵,他们一贯自己弄斋饭,也且保留。如此一来,省许多人手费用,更省许多是非口舌。”贾政道:“迁出园子是正理。只是宝玉还不忙婚娶,老太太更愿意他在眼前,就还暂安插在老太太那边为宜。”王夫人本不愿宝玉、黛玉归于一处,贾政既指示了,也只好照办。
那宝玉得王夫人迁出大观园之命,对怡红院恋恋不舍。及至想到今后与黛玉仍住到贾母处,两人更比在园子里近,耳鬓厮磨,愈加便利,也就转嗔为喜,搬了过去。众人搬出,只剩稻香村拢翠庵二处人烟。园内当年果蔬花木的收益已结,明年不再经营,人员大减。只留十几个小厮婆子分别换班看守园门并园内定时巡逻,怡红院潇湘馆秋爽斋暖香坞等处与紫菱洲蘅芜苑一般,皆闭户封门,也不派专人留守空屋。没几时,园里就只有稻香村拢翠庵两处及所通园门的路径保持齐整,其余地方落叶不扫、灰尘不掸,引来许多寒鸦筑窝聚会,更有狐狸鼬鼠频频出没。庵里的人清静惯了,李纨安之若素,那贾兰得潜心读书,有时更到园子荆榛纠结处去习射练武,只可怜素云等白天无聊,晚上更疑神疑鬼,又不敢抱怨,只盼着得机会出园子传话取东西或有鸳鸯平儿等来问安送东西,方能稍增几分活趣。
那日平儿到稻香村替凤姐嘘寒问暖,兼自己给李纨请安,又送来茶叶等物。素云碧月等围着平儿说话。素云见平儿身穿粉底红花夹袄,赞道:“好鲜丽!”平儿道:“特为赴婚宴制的。二奶奶的,比这更华彩精致哩。”碧月道:“三姑娘不是明年才出阁么,你这就穿上了?”平儿道:“三姑娘固然要出阁,只是还有赶在他前头的呢。”素云碧月一时想不起来,玩笑道:“敢是你要出阁了?”平儿只望着李纨:“大嫂子你也不管管他们,欺负起我来了!”李纨道:“你可怜可怜他们吧。跟着我,花儿朵儿都比你们插得少。更别说穿身艳荷的衣服随主子外出赴喜宴了。我须回避,他们自然只好随我。”又转向素云等说:“难道只有一个三姑娘要出阁了么?真是岁月如梭,展眼小姑娘们都要当新媳妇了!就是我那绮妹子纹妹子,婶娘也张罗上了。那天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说是琴姑娘的聘期定在明年春分前后,正跟三妹妹前后脚上轿。可眼下就有办喜事的。云姑娘啊!”素云等道:“他倒早定了人家。只是怎么前些时没有动静,这下说上轿就上轿?”平儿道:“你们是知道的。史大姑娘打小没了爹娘,只轮流在两个叔叔婶婶家过活。老太太虽疼爱他,他那婚事究竟还须叔婶作主。许的是卫家公子卫若兰。那卫公子我原是远远见过的。”素云问:“你到那里去见的啊?”平儿道:“那年蓉大奶奶过世,我随二奶奶到东府理事,来祭奠的王孙公子不计其数,我见宝玉独跟四位热络,一位是锦乡伯公子韩琦,一位常来咱们府里,大奶奶必是知道,叫冯紫英。”李纨点头:“冯家原是贾家世交。老爷跟冯紫英父亲神武将军冯唐来往密切自不必说,就是你们珠大爷在世时候,冯紫英也是我们屋里的常客。”平儿道:“那两位,后来知道一位叫陈也俊,一位就是卫若兰,都是模样端庄、作派大方的王孙公子。史大姑娘叔婶把他聘去卫家,他是有福了!原定的迎娶日子听说是元宵节后,一下提前了,想必两家合计过自有道理。我须随二奶奶去两天,吉服作了三身,这件穿出来只为攒攒喜气。你们看可还喜兴?”素云道:“花瓣儿再大些更好。”碧月道:“金线绣的花蕊何不再长些。”
且说贾母那边,因史湘云婚事也频添了许多喜气。宝玉黛玉都要去祝贺半日。宝玉过到黛玉那边,问黛玉带件什么贺礼去?黛玉秘而不宣。紫鹃道:“我们姑娘能有什么?不过是自绣的荷包装几首诗罢了。史大姑娘见我们姑娘去,必高兴得不行。你想想,回乡探病送葬不算,我们姑娘这些年通共只出过一回府门,就是那年去清虚观打醮。现在更比那时候病病歪歪,竟破例亲去贺喜,史大姑娘见了该怎么个情景儿?我们姑娘亲去,什么贺礼比得了?就是天大的礼物!”黛玉笑道:“你这么夸张,我倒不敢去了。”又问宝玉:“你送云妹妹什么贺礼呢?”宝玉话到唇边,因怕黛玉起疑生气,又了回去。黛玉笑道:“我替你说出来吧。那年清虚观打醮得的金麒麟,岂不是最好的贺礼?”宝玉见他已并无丝毫疑虑,心内大畅,也笑道:“正是这个。史大妹妹本有一只小的,应是雌的。我这里的这只大,应是雄的。正好拿去让卫若兰带起。岂不是麒麟胜会?过两年生下个麒麟儿,我们再送去只小小的!”黛玉啐道:“凡事别拉扯上我!知那时我还在不在?你要送只管自己送!”紫鹃道:“宝二爷说得没有什么不对。喜上加喜么!”说着雪雁跑来,指着自己身上问:“平姐姐让丰儿送过来的。你们看可合我身?”原来他也试穿吉服,自是快活。黛玉宝玉紫鹃都道:“合身好看。既缝了两件,这件你且穿着吧。”
宝玉回到自己那边,就问袭人:“那金麒麟在那里?须取出好送卫公子。”袭人见宝玉又跑到黛玉那边亲密许久,心中不悦,便道:“什么金麒麟?我却不知。”宝玉道:“你怎不知?前年张道士那里得来,我不慎掉在园子里,云妹妹翠缕拾到,归还给我,我让你收起来的。”袭人道:“我当是什么宝贝。人带的金东西也见多了,能都记得?我只记得那要紧的。”宝玉问:“你记得那样要紧的?”袭人道:“你就不该忘。人家家里有些个锅铲碰锅沿的事儿,少来几趟,你就生分了。”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