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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修罗道-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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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隐娘和柳毅一怔,抬头向帷幕后望去。帷幕后是一段高高的白玉石阶,玉阶的尽头摆着一张龙牙王座。大殿的主人、传奇中最早的刺客——霍小玉,正端坐在王座上。
    他并没有束发,一任及腰的长发披垂下来,挡住了他大半的容貌,长发的阴影时明时暗,半掩住他的下半张脸孔。他的下巴很尖,看去异常消瘦,皮肤更是苍白如纸,嘴唇也已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若不是看见他还坐得如此端正,诸人真的会以为眼前的已经是个死人。
    然而,他的头发却极黑,极直,铺垂在洁白的王座上,醒目异常。仿佛每一根都精心梳理过,绝没有一丝乱发。他穿着一袭极其宽大的黑袍,黑袍上用金色的丝线绣满日月星辰的图案,如果略有举动,这些星辰就会从墨黑的底色中跃动而出,耀出夺目的光芒。
    然而,他却一动也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玉阶的顶端,仿佛也是一个孤独的人偶,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中,等候了无数的岁月。
    他的面前,并排摆放着两面巨大的皮鼓,一黑一白,每一面都足有合抱粗,静静矗立在玉阶顶端。而他身后的石壁上,更挂满了千姿百态、难以计数的皮鼓,大的宛如栲栳,小的仅如茶碗,交叉罗列。这些皮鼓都以极其复杂的机簧、齿轮、绳索彼此勾连,其中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机巧,但却又没人知道它们的用途是什么。
    霍小玉就静静地坐在这堆皮鼓中,双手轻轻摊开,分别放在面前的两面巨鼓上。
    垂地的袍袖缓缓退下,露出他苍白而纤长的双手。他的手指柔软、修长,毫无瑕疵,还留着寸余长的指甲。指甲整洁光润,又显然被精心修剪过,可以看出,它们的主人对这双手的珍视,而更可以看出的是,即使独居在这座深谷幽殿之中,他一刻也没有忘记修饰自己。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就是霍小玉?”她的话音并不高,但不知为何,在这座空旷的大殿中,却仿佛被放大了好几倍,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响。
    霍小玉没有答话,他只是轻轻将双手翻转,抚在鼓面上,似乎在感受鼓面传来的微颤。过了片刻,他的右手在皮鼓上微叩,那种机簧一般刺人鼓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聂隐娘。十年了,你还是没有变。”
    聂隐娘一震:“你见过我?”
    霍小玉淡淡一笑,叩击道:“应该说,我见过你们。”
    聂隐娘讶然,喃喃道:“不可能,按照传奇的规矩,两位传奇本不应该相见。”
    霍小玉道:“有规矩就有例外,我和你们,本不是一类传奇。”
    聂隐娘一怔:“不是一类传奇?难道传奇之中,还有类别的不同?”
    霍小玉默然了片刻,才用手指在皮鼓上叩击道:“当然有,但不是类别的不同,而是贵贱的不同。我是他的第一位传奇,是他的属下,弟子,也是……”他犹豫了片刻,才敲击出两个字:“朋友……”
    “而你们,只是工具。”他放在皮鼓上的手指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机簧发出一声不和谐的长响,仿佛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如果没有你们,我依旧会是他的传奇,唯一的传奇。”
    聂隐娘沉吟了片刻,似乎想从他的话语中找出某些线索:“这么说,你和主人单独相处过一段时间?”
    霍小玉苍白的嘴角牵出一缕涩然的笑意:“是的,十年前,就在这座大殿中。他和我一起,一个个接见被选拔出来的传奇。当然也包括你。”
    生涩的声音划破月色,仿佛一下子将聂隐娘尘封的记忆打开了。
    她当然记得,这片透着阴冷潮湿之气的月色,就是她传奇生涯的真正开始。十年来,她都曾经想忘记这一幕,但还是不能。如今,霍小玉一句漫不经心的提醒,就将她瞬时抛回了那个梦魇。
    那年,她才十三岁。
    圆月高悬在碧蓝的天幕上,红得宛如滴血。她提着一把已砍出道道缺口的柴刀,站在黝黑的密林中。身边,是尸体,四分五裂,血肉淋漓的尸体。
    她站在血泊中,大口喘息着。尸体上布满狰狞的刀痕,有她造成的,也有别人造成的,脚下有她最亲密的伙伴,也有不共戴天的仇敌。但现在,他们都成了一堆残缺的尸体,唯有遍身浴血的她,还活着,活到了最后一刻。
    那一瞬间,她没有胜利的喜悦,只用尽全身力气尖叫了一声,就深深跪了下去,在血泊中疯狂呕吐,她眼泪狂涌,握着柴刀的手不住乱颤,甚至恨不得将它刺入自己的心脏。
    这时,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她面前,他微笑着对她说,“恭喜你,你过关了。”她正要起身,那人却重重一掌,击在她胸前。她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已应声倒下。在最后的一丝知觉中,她以为自己死了。
    那一刻,她对“杀死”自己的这个黑衣少年,没有仇恨,而只有感谢。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醒了过来。在一座青色的石室中,她又见到了那个黑衣少年,但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羽衣人。那人穿着洁白的鹤羽大氅,戴着长长的面纱,看不清面目,只觉得他的举动飘逸无比,似极了画中的神仙。
    黑衣少年对那羽衣人非常恭敬,小心侍奉在他周围,向他询问着什么。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给她治好了伤,并传给她血影针。后来她才知道,这个羽衣人,就是传奇的主人。
    从此,她就成了江湖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之一,聂隐娘。而她自己本来的名字,却被遗忘了,连她自己,也无法想起……
    聂隐娘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她的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缓缓抬头道:“你就是当年打倒我的那个黑衣少年?”
    霍小玉点了点头。
    聂隐娘紧握双拳,似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道:“如此,你一定见过主人的真面目,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霍小玉嘴角浮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笑意,叩击皮鼓道:“他,是世间最完美的人。能挥出比红线更凌厉的剑招,能布置比任氏更玄妙的遁甲法阵,也能制造出比我更精巧的机关……他是天才,是真正的传奇,人世间无双无对的传奇。”
    机簧的声音支离破碎,毫无起伏,但仍能从中听出霍小玉对主人的无限崇敬,和一种难以言传的深情。
    聂隐娘还没有答话,身后的柳毅缓缓踱到玉阶旁,道:“但你还是被这个无双无对的主人抛弃了。当他开始这个游戏的时候,对你并没有丝毫顾惜。”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很锐利,很致命,宛如一把利刃般插入霍小玉的软肋。
    暗影中,霍小玉的身体仿佛一震,他抚在鼓面上的手指开始颤抖,右手在另一张大鼓上凌乱地敲击着,发出长短不一的声音,良久,这些声音才重新汇聚为有意义的话语:“不错,他抛弃了传奇,只是因为他对传奇绝望。”
    他深深地顿了顿,缓缓敲击道:“他没有想到,自己一心一意培植的传奇中,竟然会有人刺杀他。为的,只是所谓的自由。”
    聂隐娘讶然道:“我们中曾有人刺杀主人?”
    霍小玉冷哼了一声,敲击皮鼓道:“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可笑那人自不量力,最后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可以想象,主人会用多么天才、也是多么残忍的方法,来折磨那位失败的刺客。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莫名涌起,仿佛黑暗中伸出的尖尖细手,在聂隐娘的心上狠狠捏了一下,让她久久没有出言。
    柳毅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仔细地寻找着话中的线索:“你是说,由于这个叛徒,五年前主人已决心毁灭传奇?”
    霍小玉道:“是的。”
    柳毅微微冷笑:“那么,为什么五年前他不行动,而是一直等到了现在?”
    “五年前……”霍小玉的身子又是一颤,手指僵硬在鼓面上,却再也敲不下去。他苍白的脸孔隐藏在漆黑的散发下,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但那双修长的手,却在月色中不住颤抖。
    霍小玉的失态,让柳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淡淡笑道:“又或者,五年前,主人已经行动过了,但不是针对所有的传奇,而只是你?”
    霍小玉一动不动地坐在玉阶顶端,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皮鼓上叩击,时重时轻,却始终敲不出完整的音节。
    柳毅上前一步,语气也更加咄咄逼人:“你对主人一片痴心,又换来了什么?又聋、又哑、双目不能见物,就是他对你的赏赐?”
    聂隐娘一惊,抬头望着柳毅,讶然道:“你说他……”
    柳毅点了点头,冷笑道:“你难道还没有看出,他现在只能靠触摸左面皮鼓的震动,来分辨我们的讲话,只能靠敲击右面皮鼓,来发出声音么?”
第十四章 童偶
    聂隐娘愕然,怔怔地望向玉阶上的霍小玉。
    谁能想到这个在幽暗的月色中操纵一切的机关制造者,这个索居在深山古殿中,王子般骄傲、孤独的男子,竟是个又聋又瞎的残废?
    然而,他的衣衫,他的长发,乃至他的宫殿,都如此整洁,一丝不苟。五年来,他就这样独居在这座荒殿中,无亲无友,陪伴他的,只有一群自己制造的人偶。不仅别人看不到他,就连他自己的眼中也只有黑暗,但他却依旧拖着残缺的身体,如此精心地修饰自己的容貌和风仪。
    难道,这只是出于他对自己的尊重?
    聂隐娘久久注视着他,对眼前这个敌人,第一次有了怜悯,也有了敬意。
    霍小玉似乎平静了下来,轻轻叩击皮鼓道:“你们没有猜错。我不仅又聋,又哑,又瞎,而且从胸部以下,就已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嘴角浮出一丝揶揄的笑:“我的整个身子,都是靠七根支架勉强支撑着,若离开这些支架,我就会整个瘫倒下去,变成地上的一滩烂泥。”
    聂隐娘抬起头,望着他高高在上的身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坐得这样直。
    良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是主人将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霍小玉平静地道:“是的,那一天,他击断了我的脊柱,熏坏了我的眼睛和喉咙,又将水银灌入了我的双耳。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
    他的手指在皮鼓上缓缓叩击,平静异常,似乎那些惨绝人寰的酷刑,并非发生在他身上。
    霍小玉抬起头,微微一笑,月光垂照在他下颚上,透出一片惊心动魄的苍白:“那一天,当我从剧痛中醒来,眼前只剩下无尽的血红,疼痛直透骨髓,让我疯狂。我伸手向前摸索,却发现大滩的血混着尘埃,已然半干,几只老鼠就在粘稠的尘土中纠集,它们似乎被我探出的手吓着了,踩着我的身体,四散逃跑……”他的笑容中带着些许嘲弄之色:“我是个有洁癖的人,这些肮脏的畜生让我不住呕吐,几乎连心都呕了出来。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感到自己的脊椎,一寸寸向下坍塌而去……”
    皮鼓的声音生涩、嘶哑,宛如一扇久未开启的铁门:“你能想到,这种感觉有多么恐怖么?”
    聂隐娘一震,寒意从骨髓深处徐徐升起。
    霍小玉却依旧微笑道:“又昏迷了好久,我再次醒来,慢慢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冷静下来,忍着剧痛逐个调动我身体的器官。我想知道,他还给我留下了什么……”他轻轻拂开腮畔的散发,嘴角透出淡淡的笑意,这笑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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