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 2013年第10期-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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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没有开灯,两个人也都没有去开灯的意思。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暗处分外明亮。
她继续,山里的女人拉的偏套越多地位就越高,因为拉得越多就说明这个女人漂亮,有能耐,体力好,床上功夫也十分了得。其他女人只能望其项背。山里的女人们只要一结婚都恨不得能做这个营生,因为一年到头在地里扒食,最后也收不下几筐土豆和莜面。如果拉了偏套,男人们走的时候有钱的留钱,实在没钱的白面大米大白菜土豆也要留半口袋。而且这活操作简单,技术含量有限,只要往炕上一躺就行,多数女人都干得了。最受女人们欢迎的还是那些矿工们,这些钻在深山里的矿工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常年见不到女人,山里这些拉偏套的女人们则帮这些出门在外的矿工们解决了这个大问题。所以矿工们去找女人都是舍得花钱的,尤其有了长期业务关系的就更多了些人情味,看着女人家里什么活需要做的伸手就做,和女人的男人孩子在一口锅里吃饭,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农忙时节还会主动到女人家的地里帮着干农活,经常是十来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在同一块地里干活,男人们一边干活一边互相打招呼。几亩莜麦都收好了女人还不知道是谁帮着收的。
听到这里,廖秋良微笑着,异样地轻轻哦了一声。她停住了,看着他。他用手把头发向后拢了拢,迟疑了几秒钟,又抬起头,怯怯地急迫地看着她,然后呢?
她心里什么地方抽搐了一下,但是她继续。山里家家户户都住窑洞,窑洞里都是那种长得上天入地的大土炕,够十几个人在上面打滚,全家男女老少都睡在一张炕上。女人晚上拉偏套的时候,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并不回避,该怎么睡还怎么睡,家人和客人都睡在一张炕上。炕这头折腾得天翻地覆,呼爹喊娘,几乎快把炕压塌了,炕那头几个孩子睡得又死又香,自己的男人更是早已经打起了呼噜。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是夜夜睡在母亲身边听着母亲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唤,还未嫁人就对这些事烂熟于心了。只要一嫁人了便也像母亲一样戴起帽子开始拉偏套,所以拉偏套的传统在吕梁山上才会薪火相传。然后女人们把这靠拉偏套赚来的钱供孩子们上学,孝敬公婆,给男人买新衣服买酒,养活一大家子,赢得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尊重。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停住了,用一种近于挑衅的目光直直看着他。他与她对视了几秒钟,忽然把目光移开了。但刚才他眼睛里那点明亮像炭火的灰烬一样仍然炙烤着她,使她不能不在心里恐惧和冷笑。她侧着脸眼神锋利地逼视着他的眼睛,您觉得这些女人……可怜吗?语气很静,但两个人都能听得出这层静很薄很脆,这层薄薄的平静让两个人忽然之间都打了个寒战。廖秋良略略迟疑了几秒钟,然后他慢慢说,不,我很尊敬她们。这些独特文化的形成是因为你们那里太封闭,山高路远,不易受外界影响,就像那些独立的大陆板块上能保留一些独特的生物。只要不出大山她们会生活得很好,内心也很平静,在一种独特的文明中有尊严也有价值,她们甚至都很强大。
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迅速急迫,像是在赶路一样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她追着他的眼睛,那您觉得,她们的女儿,那些一直和母亲躺在一张炕上的女孩子们,如果她们长大了有一天离开大山了,她们又会怎么样?廖秋良没有说话,微微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她顿了顿,然后快速地坚硬地狠狠地往下说去,您心里猜得不错,我妈当年也是做这个的。晚上,我们全家七口人就睡在一张炕上,而且,我就睡在离我妈最近的地方……廖秋良只是坐着,半天没有说话,甚至一动都没有动,她只能就着窗外洒进来的灯光看到他一个毛茸茸的轮廓。他的影子看上去安详脆弱还有一点衰老。
她把目光移向了窗外那潭幽深的黑暗,继续说,您还想听吗?我再给您讲讲我的哥哥,我上大学家里不给我一分钱的生活费,难道他不知道吗?我上大学之后他居然好意思几次三番地问我要钱,居然问我一个身无分文的学生要钱,时不时让我给他邮过去一两百块钱说他要急用。还有我妹妹,眼巴巴地说等着我回去回去,你以为她真的就那么想我吗?她只想着让我给她买东西回去。还有我嫂子,我去她家的时候,她居然当着我的面就把桌子上的几块糖收起来锁进了柜子。好像我是个贼,准备偷吃她家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家人。
于国琴像存心自虐一样越说越过瘾,她简直停不下对他的这种倾倒,话越说越多,到最后简直近于癫狂的状态了。大约是因为平时什么都闷在自己心里,生怕被人窥视到,不想,今天反而说了个痛快。她把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从吕梁山里刨了出来,七零八落扔了一地。最后,她终于不再往下说了,麻木而疲惫地坐在那里,看着亲人们的碎片遍地都是。
但她必须承认现在她有一种陌生而奇异的解脱感,这是从未有过的。是的,在这个晚上,她愿意牺牲他们,除了为着她自己的倾诉,大约也是为了让眼前这个老人能对她有一点真心诚意的同情罢。她需要这点东西,只有这样才能使她接受起他那点施舍来不至于显得无耻。
只不过,母亲成了她的祭品。她的泪忽然下来了,一种罪恶感袭击着她,让她体会着自己的残酷。她怎么能不明白,她之所以要出卖自己的母亲,却是因为,她其实是多么渴望与拉偏套的母亲划清界限啊。
到了这个时候,于国琴忽然迟钝地笑了笑,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廖秋良说,其实我有什么好装的,我还能装成什么?这年头,是处女的恨不得在额头上刻行字,我可是处女,我还纯着呢,所以我有资格对男人提出更多要求。离过婚的女人恨不得在身上贴上标签,我有车有房有婚史,男人跟着我少奋斗二十年,欢迎入住。谈恋爱都谈伤了还没结成婚的剩女只好说,别人都装处,我装经验丰富算了。人人都会装。其实,和您说句实话,我恨不得装无耻,因为这样我会更容易活下去。可是,我装不出来。原来,连装无耻都是一件艰苦的事情。
她在黑暗中泪光闪闪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他突然对她说了一句话,你是个好孩子。
他们在黑暗中默默地呆坐了不知多久,最后是于国琴先站了起来,起身开灯,低头收拾碗筷。然后她照例洗了碗,收拾了房间,尽职尽责的样子。她借着这个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
从厨房出来时,看到廖秋良正坐在沙发上吃药,她便上去问,廖老师您怎么了?生病了吗?廖秋良抹抹嘴,没事,我心脏不太好,不是什么大事。她说,还是身体要紧,要不我陪您去医院看看吧。廖秋良摆摆手,说,孩子,没事的,死生之间自有机缘,不能强求。说完他就起身把那瓶药放回了写字台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她见他没事便不再坚持。
这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多数窗户都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像浸入了无边的大海。屋子里的两个人顿时都有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们正乘着一艘小船孤单地漂在海面上。于国琴又一次看看表,说,廖老师,我得走了,下周再来。
就在她准备出门的时候,廖秋良忽然站起来说了一句,好孩子,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听见这话的一瞬间于国琴忽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紧张,但她还是努力平静地说,您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廖秋良不再说话了,站起来有些踉跄着找到了他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什么东西,然后走到她跟前把东西递到了她脸前。他说,孩子,你答应我一定要收下。
递到于国琴脸前的是一卷钱。她一愣,没有动。廖秋良说,你来帮我做家务,这是你该得的,不要多想,拿起来,给自己买件衣服。天冷了,你身上的衣服太薄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孩子,你真不容易。
在最初的几秒钟里于国琴像是被那卷钱催眠了一样,呆滞着,一动不动,但是接着她突然跳了起来,退后两步躲避着那卷钱。她恐惧地愤怒地跺着脚,手上的书包也跟着她一跳一跳的。由于用的力气太大了,连说话的时候都唾沫四溅。她一边跺脚一边尖叫着说,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钱?把我当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突然把“您”改成了“你”。
廖秋良连同他的那只手却已经生了根,牢牢地长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有那卷钱硕大无比地向她压了过来。这时候于国琴的脑子里其实是空的,只有她的嘴还在本能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廖秋良忽然笑了,他力大无穷地把钱塞进了她手里,他说,我老了,钱对我来说已经没多少用处了,孩子,你多不容易啊,让自己强大一点,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我对我女儿说,孤独是一种强大,对你我却要说,其实无耻也是一种强大。
这句话突然就让于国琴没有了还手之力。她像是突然看清楚了她原来竟是这么委屈,眼泪哗哗又下来了。最后,哭也哭完了,钱却终究还是收下了。这钱装在身上当然还是让她觉得羞耻和心虚,可是有更多的东西压倒了这羞耻和心虚,她想,是她那穷人的血液使她不得不收下了这一卷钱。推拉终于结束了,两个人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颓败地、萧索地面对面站着,彼此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于国琴带着这卷钱逃了出来。她在夜色中一路狂奔回宿舍,进了宿舍楼。站在寂静无人的走廊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就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掏出了那卷钱,抖着手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一千。
她呆呆地在楼道里站了一会,楼道里的灯光从她头上斜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然后她拖着影子,艰难地揉搓着那卷钱无声地装进了口袋。
四
下一次再见到廖秋良的时候,于国琴战战兢兢地许久不敢看廖秋良的眼睛。她不能不胆怯,因为这世上绝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开头已经让她隐隐嗅到危险了,凡事有了开头就会有继续,像播下的种子,只要有一点阳光水分,就会破土而出。
因为愧疚,这以后于国琴像尽义务一样每个周五下午去一趟廖秋良家里,风雨无阻。偶尔廖秋良留她晚一会她便觉得心惊胆战,好在廖秋良从没有对她提出什么要求。时间久了两个人都不再觉得生分,她去他家的时候也渐渐多了些亲切,不再是应付差事,竟有些回自己家的意味了。只是,她还是时不时会暗暗紧张,因为她得提防着他哪天又会突然塞钱给她。每月勤工俭学的一百块钱是学校发给她的,廖秋良没有理由再给她钱。不过她安慰自己,廖秋良塞给她钱除了因为觉得她可怜,大约还因为她能陪他说话,陪他度过周末的几个小时。
不过,她愿意来他这里还因为,每次她来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