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 2013年第10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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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中篇小说两题
张炜
这是著名作家张炜多年不见最新奉献的两部中篇新作。两部小说均带有明显的寓言特征,写人间爱恨情仇,写人与自然乃至妖怪的关系,亦实亦虚,扑朔迷离,写出了世道人心以及作家对当代生存和人文环境的深层思考,具有强烈的探索性和忧患意识,值得关注。
小爱物
每一片果园里都有自己的护园人,他们像园中霸王。在我们眼里,这些家伙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可能暗中干了许多坏事,说不定会有命案在身。看看这些人的长相和打扮就能知道,他们可不是一般的人。
平时这一带就是护园人的天下。
别看一片片果园里静悄悄的,其实就有人踞在暗处——一声不吭呆上一天一夜,耐心大得吓人。一旦有哪个倒霉蛋溜进来摘个果子,他们会一个恶虎捕食蹿过去。栽在他们手里的主要是过路的渔人、打猎和采药的人,还有更可怜的——孩子们。
护园人又古怪又孤独,好人才不会干这个,能干这个的,得有杀牛的心。他们大多是光棍一根,没有家口,以海边林子为家。
比如说,有一个远近闻名的老护园人是个哑巴,一辈子都干这个,平时只穿蓑衣,两臂一撑蓑衣毛儿就奓开,像一只豪猪拼死打斗前的模样。他腰上别了一把镰刀,三句话没完镰刀就飞出来,砍死人不偿命。还有一个护园人是个矮子,身高不过一米二三,力大无穷,秃头,宽膀子,能死死压住一头黑犍牛,直到它力气用尽不再挣扎。这个矮人独自经管两片果园和一大片林子,从无失手的时候。
像哑巴和矮人这样的,在海边一带数不胜数,所以每家大人总是叮嘱孩子:千万不要往园里窜,尤其是果子成熟的时候,走路要绕开;如果万不得已非要从旁经过,那最好闭上眼睛。
这话只有海边孩子才会明白,外地人怎么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当我们一眼看到串串通红的樱桃、叶子下闪闪烁烁的桃子、火焰色的杏子,心里会阵阵发痒。那时再也不想别的,只琢磨怎样立刻把它们摘到手里。这股馋劲儿谁也无法抵挡。
离我们最近的这片果园出了一件怪事:新来的护园人竟然是个馊货。这人瘦弱不堪,三十来岁,一脸憨相。我们大家暗地议论,一致认为这是个不中用的家伙,这里交给他最好了。但是后来又有些犹豫,认为一切都不会那么简单,这家伙一定有些来历,他那副蔫蔫的样子或许是装出来的。
我们十分留意,认真观察了好久。这个人奇高,个子有一米八以上,小腰却只有一拃粗,走路像女人一样扭动,又细又长的脖子上挂了一层灰尘。离近些看,发现是粗糙的斑点,就像长了细细的鱼鳞。我们估计这是长年呆在海边的缘故——冬天的海风就像锉刀一样。我们都想亲手摸一摸他的鳞脖。
他有个外号:“见风倒”。
这真是一个脆弱的、朝不保夕的家伙。原来他从小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动不动就捂着胸口倒下来——只要有一阵北风刮过来,他就哎哟哎哟躺下了。
“见风倒”住在园中小土屋里,不怎么出门。他有一支长筒猎枪,但永远也不会打响了,因为枪栓什么的全锈住了。可他几乎是人不离枪,那是他的伴儿。我们几个常常趴在小土屋的后窗往里瞄着,想发现一些秘密。
打鱼人老万路过这儿,肩上扛着一支橹,也往小窗里面望了望,挤挤眼说:“这家伙还不知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哩。”
这里的冬天啊,北风刮起来让人害怕。沙子飞到空中,树枝发出咔嚓嚓的响声,鸟儿大清早死在脚下。冬天里的“见风倒”真的凶多吉少。可冬天还远着呢,“见风倒”早就不出门了。他把火炕烧得热热的,小铁锅里永远有好吃的东西,那是煮花生和玉米棒,还有黄瓤地瓜。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手按在胸口那儿。那一定是摸着不舒服的地方,想着一些倒霉的事。
有一只猫溜进了小屋,跳上了热乎乎的炕,被“见风倒”一把搂在怀里。他们一起打着呼噜,秋天就要一点点过去了。我们几个实在忍不住,只想破门而入。这个秋天哪,树上的果子摘光了,护园人就再也不愿出小屋了。我们在门口扯起了绊绳,想让“见风倒”一出门就绊个跟头。
他终于出来了,仰脸看天,打个哈欠,耸耸肩上的枪,一扭一扭往前走,快要碰上绊绳那会儿,两条腿突然像跳舞一样腾挪了一下,绊绳对他毫无用处。那只猫也跟出来,一下跃上肩膀,接着又攀上头顶,在乱蓬蓬的头发间做窝趴下。
太阳好的时候,“见风倒”偶尔会头顶一只猫出来,只站在小屋门前。我们猜他在等候真正的冬天。只要一阵风刮来,他立刻就颠着碎步回屋了。
冬天来了。在一个大风天里,我和虎头小双几个痛快地走在园子里。沙子打在脸上,一会儿就把脸弄得像秋桃一样红。玩到黄昏时分,我们在小土屋门前唱起了歌。唱了一支又一支,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家伙被大风吓破了胆。我们高兴地号唱。
天黑了,门开了一条缝,我们几个由虎头带头,呼一下钻进去。老天爷,原来小屋里暖暖的香香的,灶里有炭火,锅里有地瓜。“见风倒”掮枪抱猫,模样阴阴的。这家伙从来不会笑也不会哭。他正吃一块地瓜,还往猫嘴里抹地瓜糊糊。猫不高兴。
屋角有一只半大的羊。我们争着去抱白白的小家伙。羊咩咩叫,用刚生出的嫩角顶我们,顶了一会儿就逃到“见风倒”身边去了。羊和猫紧贴着他,一块儿偎在暖和的炕角。屋外的风声越来越大了。
这个冬天,“见风倒”的小土屋是最好玩的地方。这里有人正一声不响地对抗着凶猛的冬天——听人说冬天其实是一个妖怪搞出来的:那家伙长了绿色的眼窝,身子有五个黑牛加起来那么大,每年春天要去海北,天一热就过海往南走,走啊走啊,走到十一月就来到了我们这儿。它走累了,一屁股坐在海边,望着南山,张开血盆大口喘气,把一地沙子都吹起来了。
打鱼的老万说,你们半夜里侧耳听一听,就能听见妖怪打鼾的声音。
他盯着小土屋,讲出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猎人凭着过人的枪法,发誓要赶走那个妖怪。他找到了这个大家伙,想趁着它打鼾的时候一枪结果了它。谁知道妖怪睡着了还睁着一只眼,早就看见端枪的猎人了,只是继续打鼾。猎人凑得近一点,只有几步远了,这才扣响了扳机。猎人发了狠,早就装足了火药,那是能够打死几头牛的霰弹。谁知轰隆一声火光一闪,妖怪照样打鼾。猎人吓得丢了枪,转身就跑,刚跑了没有几步,妖怪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掀起的一大股沙子立刻就把猎人埋在了下边。
老万讲完了故事,问:“你们知道那个猎人是谁吗?”
“是谁?”
“就是‘见风倒’的姥爷。从那以后他们家个个害怕妖怪,一听到刮北风就吓得脸色蜡黄,腿也不好使了。他们这家人跟冬天有仇。”
我们听了那个故事,再也不用原来的眼光看“见风倒”了。原来这是个大英雄的后代啊。在大风呜呜响的夜晚,我们为了安慰小土屋里的人,就一块儿挤在他身边。都想问一问他们一家跟冬天结仇的事儿,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们一起熬着冬天,等待老妖怪返回海北的日子。
第一只蝴蝶飞来了,那只猫从“见风倒”头上一跃而起,扑向窗户。谁也想不到这个憨憨的“见风倒”手脚那么麻利,只一蹿就抓住了飞到半空的猫。蝴蝶逃出窗户,飞到了一旁的李子花中。
“见风倒”高兴了。不过他从来不笑,总是阴着脸。能让人看出愉快的,就是那只扭动不停的腰。“这不是男人的腰。”老万说。他说以前他们打鱼的那儿也有一个人长了这样的腰,只在渔铺里做饭,不去海里打鱼。“那饭做得真好,可惜走路像娘儿们。”老万咂着嘴,远远地瞟着“见风倒”:
“是男是女看看就知道了,嗯。”
老万的话让我们吓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吱声。
老万笑眯眯的:“海上那个人后来到底还是露了馅,他夏天热得受不住,跳进海里洗澡,被人撞见了,嘿嘿……”
“咋回事?”
“原来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
多么奇怪啊!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我们都不信:“那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那么回事。”老万眯着眼,不再正经说话了。呆了一会儿他又说:“从那以后打鱼的人都不愿理他了,也不想吃他做的饭。我只想帮帮他。那年头我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光棍一条,就琢磨起了事儿。我让他把头发留长,等扎上了两条小辫子,就娶回家当老婆了——至今还是我老婆,能做一手好饭。”
大家瞪着眼发愣。我们当中心最细的是小双,他问:“生娃娃了?”
“啊啊,”老万摇着头,“这事儿不急的……”
可是我们都想弄清“见风倒”是男是女——当我们凑近了端量时,觉得他绝对是男的:嘴唇上有一层黄黄的小茸胡。不过有一点不妙:他的眉毛又细又弯,这可是个问题。
太阳晒得一地沙子发烫,赤脚走在上面真好。小蜥蜴探头探脑四处乱瞅,猫就把它们逮住了。那只羊与“见风倒”一块儿卧在沙子上,被一群蜜蜂围着。“见风倒”袒露着上身,抓一把烫烫的沙子往肚脐上撒。
我们注视了一会儿,都跑到他跟前玩起了这个。他的肚脐像小酒盅,很深,凹着。等它装满沙子后,羊爬起来嗅了嗅,发出了“咩咩”声。“见风倒”嫌热,松脱了长裤翻扭着。小双揪起他的短裤看了看,他懒洋洋地并不阻止。
小双说:“他是男的。”
大团大团的李子花开过,接着是桃花梨花苹果花。那个带来冬天的妖怪越逃越远,大概早到了海北,于是最好的春天就留给了我们。一群群绿翅红嘴鸟儿飞来了,它们在园子里忙碌嬉闹,全不理睬别人。
这算得上真正的节日。一到星期天,我们就在花海里钻来钻去,与蝴蝶和蜜蜂、各种鸟儿周旋,忘记了一切。家里大人关心的是我们与看园人的关系,担心受到捉弄和欺负。这次他们搞错了,说实在的,我们不捉弄他就算不错了。
这个人有点痴傻,心眼可能还抵不上我们一半。
而且这人懒得出奇,有时一整天躺在树下,只要不起风就仰脸往上看:白天看小鸟和蝴蝶,晚上看星星。这里的夜晚星星大,没有月亮时就格外大。有些动物是跟上月亮起哄的,它们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不会安生,又飞又跳又跑,分不清是一些什么东西。
半夜里,有一只狗那么大的动物唰唰跑在园角。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一只更大的动物从东到西跑过。我们问“见风倒”它是什么?他吸吸鼻子,侧着耳朵听,又贴在地上听,只不回答。
虎头一个人蹲在黑影里,突然神色慌张地跑过来,伸手指着一角说:“听,扑扑的,像一只大鸟。”
他的声音透着恐惧,我们屏住呼吸。听到了,好像有一大团棉花,轻轻地落在了园子里。我们吓得一动不动,身子贴在了一起。
又过了许久,再没有一点声响。小双第一个离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