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梦-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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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两步说:
“孟……等一等!喂!你别走呀,这不公平,无论如何,我应该付你一点钱!喂喂!孟……孟什么,哦,孟玮,你别走呀!我说了要付钱的……”
“我说了不卖!”孟玮叫了一声,已走出一大截了。可是,立即,他听到马蹄泼刺刺的追了上来,同时,“呼”的一声,那条一丈长的马鞭又对他当头罩到。吃过一次亏就学了一次乖,他一闪身躲开了马鞭,马鞭抽了一个空,却从车上落下一样东西,“□啷”一声掉在他的身边,他俯身一看,是个金银丝镶珍珠的小钱装。同时,胡茵茵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从没有不付代价的取别人的东西!再有,这么冷的天,你写生的时候也该买顶帽子戴戴!”
这抛钱袋的动作激起了孟玮一腔的火气,那最后一句话更深入的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拾起了钱袋,把画具和画架都抛在地上,就不顾一切的赶上去,一手攀住了马车,就矫捷的爬了上去,胡茵茵回头一看,立刻扬鞭抽来,他已爬上了车,反手抓了马鞭,用力一拉,胡茵茵惊呼一声,马鞭已到了孟玮手里。孟玮白著一张脸,愤愤的说:
“你好狂妄!好自大!好骄傲!连怎么做人都不懂!早就该有人教训你!你喜欢用马鞭抽人,你自己也该领教一下马鞭是什么滋味!”说著,他在狂怒之中,举起马鞭,对她猛挥了一下,她掩著脸又一声惊喊,马鞭斜斜的从她脑后绕到她的胸前,她颠踬了一下,差点从驾驶座上滚下来。孟玮把马鞭和钱袋都丢进车厢里,说:“告诉你!不要胡乱使用金钱,虽然你有钱,但是有些事不是应该动用钱的!”
说完,他看到马行速度很缓,就跳下了马车,气冲冲的走回去拿画具和画架。这儿,胡茵茵慢慢的放下了掩著脸的手,愣愣的坐在驾驶座上,忘了她的马鞭,忘了握缰绳,忘了一切和一切,只愣愣的坐著,愣愣的望著跑开的孟玮。今天所遭遇的,是她有生以来从没有遇到过的,这使她完全震慑住了。在她昏迷似的发怔之中,识途的马缓缓的踱过上海市区的街头,缓缓的走进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轮美奂的大厦,司阍者给她拉开了大铁门,马夫跑来扶她下马和卸马,她昏沉沉的走进她自己的房间,下人们都诧异的望著她,她挥退了使女,关上房门,和衣倒在床上。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这疼痛热辣辣的烧灼著,带著一种新奇的刺激压迫著她。孟玮用手枕著头,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仰视著天花板发呆。这是一间小小的阁楼,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层楼的顶端,上下楼没有电梯,每次外出爬楼梯都可以把人累死。但是,对孟玮而言,租这样的房间已经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这是栋坐落在江湾的古旧的楼房,这阁楼早已残破,四壁焦黄,门窗腐朽。但,孟玮却看上了那对海而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云的变幻,还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点点白帆。他喜欢倚窗而立,注视那些帆船的动静,虽然他没有所怀的人,也没有盼望著归来的人,可是,每当看到那些船,他依然会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感觉,这是一种寥落的情绪,只因为他太孤独,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独的人。往往,他会感到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视著海,就像凝视著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满,他的寂寞在晃荡,在挣扎,在澎湃,在喘息……这种感觉总使他情绪低沉,而至怆然欲泪。
这天,又是一个情绪低沉的日子,天气酷寒,妨碍了他出外工作。闭门造车,画出的全是些不如意的作品。在彻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床上生闷气。室内是凌乱的,满地画笔和画纸、颜料的残骸及果皮,墙上钉满了画,却没有一张使他自己满意,触目所及,都是使他生气的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天才,怀疑自己的创造力。什么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气,冷冷的床,冷冷的房间,和冷冷的心情。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把脸仆在枕头里。
有脚步声走到他门口,他没有动,只在心里揣测著是不是缴房租的日子,确定还有一星期,他就放下了心。有人敲门了,他没好气的说:“你找谁?找错了!”
他确定这是找错了,只因为在孤独的天地里,从来不会有任何的访客。但是,门外有个女性的声音在问:
“孟玮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吃了一惊,从床上跳起来,走到门口去打开房门。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了。门外,一个穿著件华丽的白色长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长发披肩,头上压著顶红色小呢帽,双手横握著一条马鞭,高昂著头,一对闪烁的大眼睛对他胜利的笑著。“哎呀,”她说:“爬楼梯把我累死了!”
“你来干什么?”他问,声音冷冰冰的。
少女一脚跨了进来,旁若无人的打量著他零乱的小房间,和床下乱堆的被褥,以及满墙的画。他皱紧眉头,望著这个不速之客,再强调的说了一句:
“请问,胡小姐,你来此有何贵干?”
胡茵茵转头对他嫣然一笑说:
“我不能作友谊的拜访吗?”
孟玮不得已的关上房门,耸耸肩,腾出一张椅子给她坐。他想倒杯水给她,好不容易把唯一一个茶杯从废纸堆里找了出来,水瓶里却倒不出一滴水,他无可奈何的望望她,她却微笑著转开头。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还不简单?到美专去查一查应届毕业生的通讯录就行了!”“上海有三个美专呢!”
“每一个都查就行了!”“好,小姐,你这样找到我的住址,要干什么?”
胡茵茵望著他,把马鞭绕在手上,说:
“孟玮,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凶巴巴的吗?”
“我?凶巴巴?”孟玮有些错愕,然后笑著说:“大概有点受你的传染。”“我今天一点都不凶,是不?”胡茵茵说。接著,叹了一口气,像解释什么似的说:“你不知道,有些人真可恶,我必须准备一条马鞭,要不然,他们会爬上我的马车,拉住我的马,我非防备一下不可。”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条马鞭又管什么用?”孟玮说:“就像那天,我夺下你的马鞭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奉劝你,别太信任你的马鞭。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并不真想冒犯你,否则,别说一条马鞭,十条马鞭也没用,你这样喜欢满街兜风,总有一天出毛病!”“那么,难道我关在家里?”
“为什么不念书?”“高中念完了。”“大学呢?”“念书——目的是什么?”她问:“我又不需要那一张文凭。”“你的兴趣是什么呢?”
“驾马车。”她干脆的说。
他为之失笑。站到窗子旁边,望著窗外的海湾,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经很熟悉了。他沉思的问:
“你为什么喜欢驾马车?”“让马拚命跑,车子在街上风驰电掣的驰过去,这是一种刺激。”胡茵茵站起身来,也走到窗边来站著,扑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她继续说:“当马在奔跑的时候,你必须全心都放在马的身上,你要握紧缰绳,以维持车子的平衡,那么,你就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思想。许多时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是吗?”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么思想呢?在你的生活里,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就感到好空虚,好慌乱,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于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马奔逐,让那种狂奔的刺激来平定内心的惶惑。”
孟玮震动了一下,她的话使他对她有另一种了解。他眼前不再是个华丽任性的富家女郎,而是个弱小、孤独的小女孩,这使他有一种安慰她的冲动。他凝视著海湾,那儿盛满了他的寂寞,也有她的,还有所有人类的。他感到一阵迷茫的凄楚。“孟玮,”她在他身边说话了:“陪我出去兜兜风,我要让你参观一下我的技术。”他望望她,有些犹豫。
“去吧!”她鼓励的说:“你会发现那很有趣!”
“为什么你找到我来陪你?”他问。
她把马鞭抖开,在门槛上抽了一下,有些生气的说:
“你不高兴陪我就算了!”
她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来望著他,眼光里有点儿恳求的味道,低低的说:“孟玮,你很讨厌我吗?”
孟玮蹙著眉,没有说话,她压抑的说:
“我总不知道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我很少和人谈话,除了在应酬的场合里听到别人恭维夸赞之外,我几乎不说什么。我不会说话,今天会说了这么多,真奇怪。大家捧著我,好像我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从没有一个人把我当朋友,我连交朋友都不会……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从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样做……”孟玮走到门边,披上他的大衣,拉住她的胳膊说:
“走吧!我们驾车去!”他的手很自然的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揽到楼梯上,全公寓的人都把门开一条缝出来探头探脑,他咬咬嘴唇说:“你的车子是不是停在楼下大门口?”
“是的。”“好吧!”他望著她说:“明天,恐伯连小报上都会登出新闻来了!”“我才不管呢!”她摔摔头,一条马鞭又习惯性的抽向楼梯的扶手,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这天,几乎全上海市的人都看到神鞭公主的马车在街上驰过,而她旁边,却并立著一个衣著破烂的青年。他们放马狂奔,却笑得像两个孩子,神鞭公主这样高声的大笑,可能还是人们听到的第一次。“孟玮!开门!”“小孟!快开门!”“再不开,我打进来了!”
孟玮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的摔摔头。披上了衣服,门外的声音又响了:
“孟玮!我要破门而入了!”
孟玮匆促的把衣服穿好,走到门边去开了门,胡茵茵捧了一大堆东西走进来。他关上门,责备的说:
“这么早,你就来干什么?大呼小叫的,把全公寓的人都吵醒了!你怕别人不知道你神鞭公主驾到了是不是?”
“怎么,你每次见到我就要发脾气,”胡茵茵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堆到床上说:“不欢迎我是不是?”
“你一来就惊天动地的,弄得整座楼的人都对我侧目而视。——你那些是什么东西?”
“你来看!”胡茵茵兴高采烈的说:“为了挑选这些东西,我昨天晚上十二点多钟才回家。你看看喜不喜欢?”
她打开第一个纸包,是两件男人的毛衣,和一件毛背心。第二个纸包里包括全部内衣裤和袜子,另外的全是衬衫裤子,还有两件长衫。她把长衫举起来,得意非常的说:
“我就知道你不爱穿西装,这两件长衫是我偷偷量了你的旧长衫的尺码去做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咦,你怎么,你在生谁的气?”孟玮走过去,把那些衣服全抓起来,塞到胡茵茵怀里,冷冷的说:“你走吧,把这些东西拿去送给你的男朋友去!”
“你是什么意思?”胡茵茵纳闷的问。
“你要让钱袋的事重演是不是?”孟玮气呼呼的说。“这——”胡茵茵有些失措的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嘛,你看,你一件春天穿的衣服都没有,要不就太厚,要不就太薄。你是我的朋友,接受我一点礼物又有什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