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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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特韦尔林荫道上有个什么人喊了他一声。
“皮埃尔!你来了很久吗?”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道。皮埃尔抬起头来。两匹灰色的走马拉着一辆双套雪橇,马蹄翻起的雪花溅到雪橇的前部,阿纳托利和那个常有往来的伙伴马卡林乘坐这辆雪橇飞逝而过。阿纳托利装出一副衣冠楚楚的军人的典雅的姿态,身子笔直地坐着,他用海狸皮领裹住面孔的下端,稍微低垂着头。他的面色红润,歪歪地戴着一顶饰以白羽的帽子,露出一绺绺抹了油的、撒满细雪的卷发。
“真的,这是个地道的聪明人!”皮埃尔想了想。“他只图这一瞬间的快乐,没有任何远见,没有什么惊扰他,因此他经常快活,心满意足,泰然自若。为了要做个像他这样的人,我宁愿付出一切!”皮埃尔怀有嫉妒的心情想了想。
在阿赫罗西莫娃的接待室,一名仆役替皮埃尔脱下皮袄时说,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请他到卧室里去。
皮埃尔打开了大厅的门,看见娜塔莎带着消瘦、苍白而凶狠的面孔坐在窗口。她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蹙起额角,流露着冷漠而自尊的表情从房间里走出去。
“出了什么事?”皮埃尔走进房门时向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问道。
“好事哇,”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答道,“在这个世界我活了五十八年,还没有见过这样丢人的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要皮埃尔保证对他知道的全部情况秘而不宣,并且告诉他,娜塔莎未经父母亲许可便拒绝未婚夫了,皮埃尔的妻子把她和阿纳托利·库拉金撮合在一起,因此他是拒绝婚事的祸根,娜塔莎正想趁父亲不在家时与他私奔,其目的在于秘密举行婚礼。
皮埃尔稍微耸耸肩膀,张开了嘴,倾听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他所说的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德列公爵的未婚妻、如此强烈地被他疼爱的、从前招人喜欢的娜塔莎·罗斯托娃愿抛弃博尔孔斯基,而喜欢这个已经成了家的傻瓜阿纳托利(皮埃尔知道他这次结婚的秘密),居然如此钟爱他,以致同意与他私奔!皮埃尔简直不明白,也不能想象这等事情。
他从小就认识娜塔莎,她给他造成的和蔼可亲的印象与她的卑劣、愚蠢和残忍这一新概念在他心灵上不能兼容。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她们都是一丘之貉,”——他自言自语地说,心里想到,并非他一人遭到与那下流女人结合的悲惨命运。但是他仍旧十分惋惜安德烈公爵,十分惋惜他的自豪感受到损害。他愈益惋惜自己的朋友,就愈益怀有蔑视、甚至是憎恶的心情想到这个娜塔莎,刚才她脸上带着冷漠而尊严的表情在大厅中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不知道娜塔莎的心灵中充满着失望、羞耻和屈辱,也不知道她的脸上无意中流露出问心无愧的自豪和严肃的表情,这不是她的过失。
“怎么要举行婚礼!”皮埃尔听见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话后这样说。“他不能举行婚礼,他已经结婚了。”
“越来越难办,”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这个男孩太棒啦!真是个坏蛋!可是她还在等他,竟等到第二天了。非告诉她不可,最少不要再等了。”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从皮埃尔那儿得知阿纳托利结婚的详情之后,便用骂人的话语表露自己对他的愤怒,还把请他前来的目的讲给他听。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担心伯爵或者每时每刻都可能抵达的博尔孔斯基在得知她有意向他们隐瞒这件事之后,要求与库拉金决斗,因此请求他以她的名义命令他的内兄离开莫斯科,叫他不敢在她眼前露面。皮埃尔在目前才了解到这件事对老伯爵、尼古拉和安德烈公爵都有危险,他于是答应履行她的意愿。她把她的各项要求简单而且明确地向他叙述之后,便请他到客厅里去。
“伯爵什么也不知道,你当心。你也装出一副似乎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她对他说,“我去对她说,没有什么可等的!如果你愿意,就请你留在我们这儿吃午饭。”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皮埃尔大声地说了一通。
皮埃尔遇见老伯爵了。他困惑不安,心绪欠佳。这天早上娜塔莎告诉他,她已经拒绝博尔孔斯基了。
“真糟糕,真糟糕,mon cher①,”他对皮埃尔说,“这些没有娘管的小丫头真糟糕,我到这儿来,感到懊恼极了。我要向您坦率直言。你不是听见,她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就拒绝未婚夫了。就算这门婚事使我非常扫兴。就算他是个好人,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可是违背父亲的意旨是不会有幸福的,娜塔莎不是找不到未婚夫的人,但是这桩事毕竟拖了这样久了,她未经父母同意怎么会采取这样的步骤!目前她害病,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伯爵,真糟糕,没有娘管的女儿真糟糕……”皮埃尔看见,伯爵的心情很不好,极力地想改变话题,然而伯爵又提起使他苦恼的问题。
①法语:我的朋友。
索尼娅现出惊惶的脸色走进客厅里来。
“娜塔莎觉得不太舒服,待在自己房里,想和您见面。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她身边,也请您到房里去。”
“是的,你不是和博尔孔斯基合得来么,想必要转达什么,”伯爵说,“唉,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从前的一切都很好啊!”伯爵抓住苍白而稀疏的鬓发,走出了房门。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告诉娜塔莎:阿纳托利结过婚了。娜塔莎不愿相信她的话,要求皮埃尔本人来证实。当索尼娅带着皮埃尔穿过走廊步入娜塔莎的住房的时候,索尼娅把这件事告诉皮埃尔。
娜塔莎脸色苍白,神态严肃,她坐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身旁,当皮埃尔刚一走进门来,她就用那宛如寒热病发作时闪闪发亮的、疑惑的目光迎接他。她没有流露一丝微笑,也没有向他点头致意,而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只不过是问他一件事:在他对待阿纳托利的态度方面,他是他的朋友,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是他的敌人?对她来说,皮埃尔本人显然是不存在的。
“他什么都知道,”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指着皮埃尔、把脸转向娜塔莎时说道,“我所说的是不是真话,让他说给你听。”
娜塔莎犹如一头被击伤的、被追逐得筋皮力尽的野兽,不眨眼地望着向她逼近的猎犬和猎人,她时而望着这只猎犬,时而望着那只猎犬。
“娜塔莉娅·伊利尼奇娜,”皮埃尔开始说,他垂下眼帘,心里可怜她,而且厌恶他非做不可的这件事,“是真话,还是假话,对您来说横竖一样,因为……”
“他结婚了,这是假话吗?”
“不,这是真话。”
“在很早以前他就结了婚吗?”她问道,“说真的,好吗?”
皮埃尔向她下了保证。
“他还在这儿吗?”她连忙问道。
“是的,我刚才看见他。”
虽然她不能继续说下去,她打着手势,叫大家离开。
20
皮埃尔没有留下来吃午饭,他马上从房里出来,乘车上路了。他到城里各处去寻找阿纳托利·库拉金,现在他心中一想到库拉金,血就会涌上心头,于是他感到呼吸困难。滑雪橇的高台上、茨冈女郎家里、科莫涅诺家里——都没有看见他的人影。皮埃尔走到了俱乐部。俱乐部的一切活动照常进行:前来聚餐的客人三五成群地坐在那里,都向皮埃尔问好,谈论城里的最新消息。仆人都认识他的熟人,知道他的习惯,向他问好之后,禀告他说,他们在小餐厅里给他留了一个席位,米哈伊尔·扎哈雷奇公爵还在图书馆,帕维尔·季英费伊奇尚未回来。皮埃尔的一个熟人在谈论天气时问他是否听到有关库拉金拐骗罗斯托娃这件事,关于这件事城里议论纷纷,但未卜是否属实?皮埃尔不禁莞尔一笑,并且说这里荒诞无稽的话,因为他刚从罗斯托夫家来。他向大家打听阿纳托利的情况,有人对他说,阿纳托利还没有回来,另外一个人说今天他会回来吃午饭。皮埃尔望着这群镇静而冷淡、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的人,觉得很奇怪。他在大厅里踱起方步来,等到客人们聚集在一块,但是没有等到阿纳托利来,他就不吃午饭回家去了。
这一天,他所寻找的阿纳托利在多洛霍夫家里吃中饭,和他商议怎样挽回这件给弄糟了的事。他仿佛觉得非与罗斯托娃相会不可。晚上他到妹妹那儿去了,和她商量安排约会的办法。当皮埃尔白白地走遍莫斯科、回到家中之后,仆人禀告他说,阿纳托利·瓦西里耶维奇公爵正呆在伯爵夫人那里。
伯爵夫人的客厅挤满了客人。
皮埃尔不同他抵达之后未曾会面的妻子打招呼(这时他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可恨),他走进客厅,看见阿纳托利后,向他跟前走去。
“啊,皮埃尔,”伯爵夫人走到丈夫跟前说。“你不知道,我的阿纳托利正处于什么境地……”她停住了,从丈夫的低垂着的脑袋、闪闪发亮的眼睛和坚定的步态看出了在他和多洛霍夫决斗后她所熟悉而且体察到的他那种狂暴的可怕的表情。
“那里淫荡、那里作恶,您就在那里出现,”皮埃尔对妻子说,“阿纳托利,咱们走吧,我要和您谈谈。”他用法语说。
阿纳托利回头望望妹妹,顺从地站立起来,准备跟在皮埃尔后面走。
皮埃尔抓住他的手,向自己身边一拽,从房里出去。
“Si vous vous permettez dans mon salon.”①海伦低声地说,然而皮埃尔不回答她的话,他从房里走出动了。
①法语:假如您在我客厅里放肆。
阿纳托利和平素一样,迈着矫健的步伐跟在他后面。但是他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惊慌不安的表情。
皮埃尔走进自己的书斋,关上了房门,连望也不望他,就向他转过身去。
“您向伯爵小姐罗斯托娃许愿,娶她为妻吗?您想把她拐走吗?”
“我亲爱的,”阿纳托利操着法国话回答(整个谈话都用法语进行),“我不认为自己应该回答您用这种语调向我盘问的话。”
皮埃尔的面孔原来就很苍白,但此刻因为狂怒变得难看了。他用那只大手抓住阿纳托利制服的领子,向左右摇晃,直到阿纳托利脸上现出惊恐万状为止。
“当我说,我要和您谈谈……”皮埃尔重复一句话。
“怎么啦,简直是胡闹,啊?”阿纳托利摸着连呢绒一起给扯掉的领扣时这样说。
“您是个坏蛋和恶汉,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控制住我,我可惜没有拿这样东西打破您的头,”皮埃尔说,——因为他说法国话,所以才用矫揉造作的语言骂人。他攥起沉甸甸的吸墨器,举起来吓唬他,旋即又赶快放回原来的地方。
“您答应和她结婚吗?”
“我,我,我没有这样想,其实,我从来没有答应,因为……”
皮埃尔打断他的话。
“您有她的信吗?您有信吗?”皮埃尔向阿纳托利身边走去,又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阿纳托利看了他一眼,马上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夹子。
皮埃尔拿起一封递给他的信,推开摆在路上的桌子,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Je ne serai pas violent,ne craignez rien”,①皮埃尔看见阿纳托利惊惶失措的神态,便这样回答。“第一是:把信留在这里,”皮埃尔就像背书似的说。“第二是,”——他沉默片刻后继续说,他又站起来,开始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