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体验-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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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和女友重新躺在换过床单的床上,他们的呼吸均匀而协调。鸟觉得火见子的沉默有些令人担心,但即使如此,她安详的呼吸,和温和宁静地凝视着暗淡的空中的眼神,都给鸟以安慰。并且,鸟自身也远离了心理探究的兴趣,而深深沉浸在平安的感情里。鸟心怀感激。而这并不仅仅限于对火见子,更多的还是对他在满是残酷捕网的漩涡中发现的、决不会持久的平安的感谢。不必说,现在,环锁在鸟四周的羞耻感还在扩展,羞耻的标志还刻在远方的特儿室里,但是,鸟现在是躺在温暖的平安之中,随后,鸟觉得自己已经克服了内心的障碍。
“这回再正常来一次怎么样?我好像已经把恐惧感赶跑了。”鸟说。
“谢谢,鸟,如果需要安眠药,吃了,可以一直睡到深夜呢。那以后,如果仍然是脱离恐惧感的自由轻松的话。”鸟同意火见子的说法,他感觉自己现在不需要安眠药。鸟直率地说:
“你安慰我呢。”
“是这样呀,鸟。你从打遭遇到那件不幸的事情起,不是还没有得到谁的安慰么?这不好啊,鸟。这时刻,没有得到一次近乎于过分的安慰,却必须振作起勇猛的心,脱出浑噩混沌状态,那会像掉了魂似的懵懂啊。”
“勇猛心?”鸟并没有很认真地思考这其中的意思。“我什么时候必须振作起勇猛心呢?”
“你当然必须振作起勇猛心呀。鸟,从现在起,要经常地。”火见子若无其事而又充满一本正经的威严。
鸟再一次感到,火见子像一位日常生活里的老战士,积累了自己无法比拟的丰富经验。毫无疑问,火见子不仅仅是性方面的行家,在现实世界的各个方面,她都是行家。鸟承认自己受了火见子的影响。现在,正是他在火见子的帮助下,越过了恐惧感的时刻。鸟想,过去自己曾经有过性交之后,以如此纯真的心情与女人谈话的经历吗?性交以后,包括和妻子的性交,鸟常常要和自我怜悯和厌恶感搏斗。鸟把这对火见子说了,不过没有直接涉及自己的妻子。
“自我怜悯,厌恶感?鸟,你莫不是性发育还没有完全成熟吧?也许和你睡的那些女人也有这种自我怜悯和厌恶的感觉呢。总之,这不是愉快舒服的性交呀,鸟。”
鸟羡慕而嫉妒。毫无疑问,昨天深夜在窗外喊火见子的那位少年和鸡蛋脑袋的矮个子绅士,都曾和火见子进行过愉快舒服的性交。鸟想,并因此而沉默不语。火见子仍然无动于衷,然而,又要让鸟继续忍受不痛快的事情,她说:“和别人发生性关系,那以后,又陷入自我怜悯,没有比这更没用的人了,鸟。如果是厌恶感,那还算好。”
“是这样。可是,性交以后,陷入自我怜悯的家伙,大多得不到你这样的性专家帮助的机会,因而失去了自信。”鸟说。鸟像躺在精神分析医生的长椅上似的,面对主治医生火见子,毫无羞涩地撒娇饶舌。说完,他一边渐渐沉入睡乡,一边奇怪地思考着:有这样黄金般的女人做妻子,那个年轻人为什么自杀呢?莫不是火见子把给那个死了的青年的赔偿,都给了鸟、少年孩子和那个鸡蛋脑袋的绅士了吧?鸟那被睡意侵入因而迟钝空虚、像蓄着温水似的脑袋里,浮现出这样的构想。那个青年,就是在这房间,并且,就是蹬着这张床缢死的,和现在躺在这里的鸟一样赤身裸体。那天,鸟被火见子电话叫来,像在肉店巨大的冰柜结实的挂钩上卸下半条牛肉似的,帮忙从挂在房梁的绳套上卸下那位死了的青年。在刚入睡时浅淡的梦境里,鸟把死去的青年和自己视为一体。他意识清醒的部分,感觉得到火见子轻轻在自己身上擦汗的手,而在梦里,他则断定,火见子给那青年净身的手在自己的身上轻轻移动。我就是那死去的青年。鸟想,从现在起,真正的夏天就开始了,很快就茂盛起来了吧。因为那个死去的青年自己的身体像冬天的树一样冰冷!随后,鸟抖动身躯,想走出梦境之外。可是,我没有自杀。他喃喃地说,然后沉入浓黑的睡梦中。
……醒来之前,和刚入睡时的纯真梦境刚好相反,鸟陷入密密麻麻的栗壳铠甲包裹起来的痛苦的梦中。他的睡梦呈漏斗形状,从宽敞的入口进去,却必须从狭仄的出口出来。鸟的身体,像齐伯林硬式飞船似的膨胀起来,在微明的无限空间里缓慢地向前移动。鸟是被昏淡的彼岸世界的审判官传讯来的,他苦苦思虑,怎样才能瞒过审判官的眼睛,逃避婴儿之死的责任?鸟感到,自己最终似乎无法逃避审判官的眼睛,同时,他也想向审判官上诉说,那是医院那帮家伙干的。不管怎么说,我难以逃脱刑罚吧?鸟渐渐体味到卑劣的痛苦,宛如小小的一只硬式飞船在空中漂浮着。
鸟醒了过来。在与他身体结构完全不同的兽巢似的床上,他的肌肉都凝结成硬块了。他感觉浑身上下打了好几层石膏绑扎。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在这样重要的时刻!鸟悄声自语。在意识暧昧朦胧的过程中,他唯有警惕的触角敏锐地张开着。在这样的重要时刻,与怪物般的婴儿格斗的时刻。随后,鸟想起了在医院特儿室里和医生的对话。危险的感觉转换为羞耻的感觉,但危险感觉当然没有完全消除,而是凝结在羞耻感的里侧。鸟再一次高声叫:“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他听到,这声音完全浸泡在恐惧感里。接下来,鸟突然被震撼了,头像疾病发作似的摇晃,四处伸着鼻子去嗅缠绕在他四周的黑暗的圈套。他完全赤身裸体。而在他身旁,又躺着一个同样赤裸的人。妻子吗?我是和刚刚生产过的妻子光着身子睡在一起吗?我还没向她报告那畸形婴儿的情况呢。啊,这是怎么回事!鸟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尖触到身旁光着身子女人的头上。然后,鸟的另一只手又从女人的肩滑向腹部(高大丰满而又像动物一样柔软的身体,和他的妻子完全相反),这时,光身子的女人舒缓地、然而结结实实地缠住了鸟的身子。鸟完全清醒了,他看到了情人,也看到了自己对女性的一切都毫无禁忌的欲望。鸟已经不顾忌火见子手臂和肩上的伤口,像熊搂抱敌人似的抱起火见子。仍然沉睡着的火见子又大又重,鸟两臂缓缓运上了劲儿。火见子的上身一贴上鸟的胸和腹,便向后仰去,头搭在鸟的两腕上。鸟目光深深地俯视火见子的脸,他感到从黑暗浮现出的这张白白的脸幼稚得令人心疼。不一会儿,火见子突然醒了,冲鸟微微一笑,稍稍挺起头,嘴唇便贴在了鸟干燥发热的唇上。他们就这样顺畅地移向了性交行为。
“鸟,我高潮的时候,能忍住吗?”火见子的声音里睡意朦胧。火见子应该是有怀孕危险的,面对自己性冲动的瞬间,她已踏出了一步,无法后退。
“啊。”鸟仿佛接到靠近风暴报告的船长,雄壮而紧张地回答。然后,鸟一边严加警戒,一边努力调整情绪,这回,鸟想补偿那年冬夜贮材场上悲惨的性交。
“鸟!”暗影里火见子凄哀的叫声,和她使劲抬起来的稚气面孔正相协调。在火见子体味这次性交中她所独有的genBuine的东西这几秒间,鸟像配合僚友战斗的战士,自我克制地等待着。而当性冲动的那一瞬间过去,火见子还长时间全身发抖。然后,软绵绵地倒下,像吃饱了肚子的小动物,嘴里咕哝咕哝地呼吸着,沉沉睡去。鸟觉得自己像是只护雏的母鸡。他一边嗅着藏在自己胸下的火见子头上散发出的健康的汗味,一边用胳膊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以免压着火见子。欲望的昂扬兴奋劲儿已经过去,但鸟不想妨碍火见子的正常睡眠。他已经全部放弃了数小时前占据他头脑的对女性咒诅,完全充许了最具女性味儿的现在的火见子。并且,他感到这是他敏锐的性伙伴。不一会儿,鸟听到了火见子安宁的鼾声。鸟小心翼翼地想躲开一点,但他感到自己的生殖器被温柔地握在手上。火见子睡梦里还在设法挽留客人。鸟体味到了虽然细微但很纯粹的性满足。鸟愉快地微笑,很快就睡着了。鸟睡着了。他的睡梦再次呈现漏斗状。他笑眯眯地游入睡眠的海,但是,当他返归陆地的时候,又被令人窒息的梦纠缠住了。鸟流着泪逃出梦境。鸟醒来的时候,火见子也已经睁开眼睛,正不安地望着他的眼泪。
八
当鸟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抱着装了五个葡萄柚子的纸袋,登上他妻子的病房所在的三层楼阶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假眼医生正往下走。他们在楼梯中间相遇。鸟从停在上面楼梯阶上说话的假眼医生那里感到了深不可测的威严,但医生不过问了句:“怎么样了?”
“还活着。”鸟答。
“那么,动手术?”
“说是在等手术,但可能这中间就衰弱死了。”鸟感到自己向上仰着的脸一阵红。
“那很好呀。”假眼医生说。
鸟的脸渐渐红成一片,嘴唇痉挛般抖动不已。鸟的极端反应,使假眼医生的脸也红了。他的目光直盯着鸟头上的半空,喋喋地说:
“婴儿的脑病,我还没对您夫人说,只说是内脏不好。本来脑也是内脏的,所以不是撒谎。完全撒谎,可以应付一时之急,一旦谎言败露,就必须再编另一个谎言了。”
鸟说:“啊。”
“那么,再见。如果有什么事儿,别客气。”
鸟和假眼医生相互端端正正地鞠躬致礼,然后侧肩走过。鸟回味刚才医生的寒喧:那很好呀!等待手术的过程中衰弱而死,也就是说,既避免了抱回一个手术后变成植物人的孩子,也避免了亲手弄死自己的孩子,只是站在一旁等待孩子在现代化的病房里洁净地衰弱死去。并且,在这期间,忘掉孩子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是鸟的工作。那很好呀!深暗的羞耻感又复苏了,他觉得身体僵硬了起来。他和身旁来来往往的那些穿着各式颜色合成纤维睡衣的孕妇和刚刚生过孩子的女人们,也就是肚子鼓鼓蠕动着的人们和仍未脱离类似记忆和习惯的人们一样,错着小步向前走着。鸟的大脑里的子宫,仍然包孕着一个不停蠕动的羞耻感觉的硬块。与鸟擦肩而过的女人们,傲然地盯着鸟,每当这样时刻,鸟总是懦怯地低下头。这就是目送鸟和奇怪的婴儿乘急救车出发的宛如天使似的那群女人。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袭来,那以后,鸟的孩子的一切,可能她们都知道。也许,她们像巫婆一样,在喉咙里这样咕哝:现在,那孩子被收容在高效率流水作业的婴儿屠宰工场,正安详地衰弱下去,很快就会死的。那很好呀!
众多婴儿的哭声,旋风似地卷起,袭来,鸟慌慌张张扫视四周的眼睛,与婴儿室并排排列的婴儿床上的孩子相遇。鸟逃似的一溜小跑。那些婴儿好像都回头盯着鸟。
在妻子病房的门前,鸟认真地闻了闻自己的手、胳膊、肩,然后是胸。如果妻子在病床上把嗅觉锻炼得很敏税,闻出了火见子的味道,那鸟陷入的纠纷将会多么复杂呢?鸟回头看看,想要准备好逃路的样子。而那些身着睡衣的女人,伫立在走廊的暗淡角落里,皱着眉,正盯着鸟。鸟想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但最终只是无力地摇摇头,转过身,怯怯地敲门。鸟是在扮演突然倒霉的年轻丈夫的角色。
鸟一走进病房,背对着绿叶茂盛的窗子站着的岳母,支着的两腿盖着毛毯,头抬着,黄鼠狼似的向这边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