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莫言-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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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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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时候我是个少年。
那时候我是村里调皮捣蛋的少年。
那时候我也是村里最让人讨厌的少年。
这样的少年最令人讨厌的就是他意识不到别人对他的讨厌。他总是哪里热闹就
往哪里钻。不管是什么人说什么话他都想伸过耳朵去听听;不管听懂听不懂他都要
插嘴。听到了一句什么话、或是看到了一件什么事他便飞跑着到处宣传。碰到大人
他跟大人说,碰到小孩他跟小孩子说;大人小孩都碰不到他就自言自语,好像把一
句话憋在肚子里就要爆炸似的。他总是错以为别人都很喜欢自己,为了讨得别人的
欢心他可以干出许多荒唐事。
譬如说那天中午,村子里的一群闲人坐在池塘边柳树下打扑克,我便凑了上去。
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像猫一样蹿到柳树上,坐在树桠里学布谷鸟的叫声,学了
半天也没人理我。我感到无趣,便居高临下地观看牌局。看了一会儿我的嘴就痒了
起来。我喊叫:“张三抓了一张大王!”张三仰起脸来骂道:“罗汉,你找死吗?”
李四抓了一张小王我也忍不住地喊叫:“李四手里有一张小王!”李四说:“你嘴
要痒痒就放在树皮上蹭蹭!”我在树上喋喋不休。树下的人们很快就恼怒了。他们
七嘴八舌地骂我。我在柳树上与他们对骂。他们终于忍无可忍了,停止打牌,纷纷
地去四下里找来砖头瓦块,前前后后地站成一条散兵线,对着树上发起攻击。起初
我还以为他们是跟我闹着玩儿呢,但一块断砖砸在我头上。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响,
眼前冒出许多金星星,幸亏双手搂住了树权才没掉下去。我这才明白他们不是跟我
开玩笑。为了躲避打击,我往树的顶梢蹿去。我把树梢蹿冒了,伴着一根枯树枝坠
落在池塘里,弄得水花四溅,响声很大。闲人们大笑。能让他们笑我感到很高兴,
他们笑了就说明他们已经不恨我了。尽管头上鼓起了血包、身上沾满了污泥。当我
像个泥猴子似地从池塘里爬上来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其实我是故意地将柳树梢
蹿冒了。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为了赢得他们的笑声,为了让他们高兴。我的头有
一点痛,似乎有几只小虫子从脸上热乎乎地爬下来。闲人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
我看到他们脸上露出了一些惊讶的神色。当我将摇摇晃晃的身体靠在柳树干上时,
其中一个闲人大叫:“不好,这小子要死!”闲人们愣了一下,发一声喊,风一样
地散去了。我感到无趣极了,背靠着柳树,迷迷糊糊地很快就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时,柳树下又聚集了一群人。我本家的一个担任生产队长的麻脸的
叔叔将我从树下提拎起来。“罗汉,”他喊叫着我的乳名,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头怎么破了?瞧瞧你这副模样,真是美丽极了!你娘刚才还扯破嗓子的满世界喊你,
你却在这里鬼混,滚吧,液回家去吧!”
站在耀眼的阳光下,我感到头有点晕。听到麻叔对我说:“把身上的泥、头上
的血洗洗!”
我听了麻叔的话,蹲在池塘边上,撩着水,将自己胡乱洗了几下子。冷水浸湿
了头上的伤口,有点痛的意思,但并不严重。这时,我看到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杜大
爷牵着三头牛走过来了。我听到杜大爷咋咋呼呼地对牛说:“走啊,走,怕也不行,
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
三头牛都没扎鼻环,在阳光下仰着头,与杜大爷较劲。这三头牛都是我的朋友,
去冬今春饲草紧张时,我与杜大爷去冰天雪地里放过它们。它们与其它本地牛一样,
跟着那头蒙古牛学会了用蹄子刨开雪找草吃的本领。那时候它们还很小。没想到过
了一个冬天它们就长成了半大牛。三头牛都是公牛。那两头米黄身体白色嘴巴的鲁
西牛长得一模一样。好像一对傻乎乎的孪生兄弟。那头火红色的小公牛有两道脊梁
骨,是那头尾巴弯曲的蒙古母牛下的犊子,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双脊。双脊比较流
氓,去年冬天我们放牧时,它动不动就往母牛背上跳。杜大爷瞧不起它,认为它跳
也是白跳,但很快杜大爷就发现这家伙已经能够造孽了,急忙用绳子将它的两条前
腿挂起来,拴起来也没挡住它跳到母牛背上,包括跳到生它的蒙古母牛背上。杜大
爷曾说过:“骡马比君子,牛羊日它娘。”
“老杜,你能不能快点?”麻叔大声吆喝着,“磨磨蹭蹭,让老董同志在这里
干等着?”
蹲在小季家山墙下的老董同志抽着烟卷说:一役事没事,不急不急!”
老董同志是公社兽医站的兽医,大个子,黑脸,青嘴唇,眍眼窝,戴一副黑边
眼镜,腰有点虾米。他烟瘾很重,一支接一支地抽,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痰。他
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被烟熏得焦黄,一看就知道是老烟枪。他夹烟的姿势十分好看,
像唱戏的女人做出的那种兰花指。我长大后夹烟的姿势就是模仿了老董同志。
麻叔冲到牛后,打了两个鲁西牛各一拳,踢了双脊一脚。它们往前蹿了几步,
就到了柳树下。
杜大爷被牛缰绳拖得趔趔趄趄,嘴里嘟哝着:“这是怎么个说法,这是干什么
吃的……”
麻叔训他:“你嘀咕个什么劲!早就让你把牛牵来等着!”
老董同志站起来说:“不急不急,也就是几分钟的活儿。”
“几分钟的活儿?您是说捶三头牛只要几分钟?”老杜摇摇他的秃头,瞪着眼
问,“老董同志,俺见过捶牛的!”
老董同志嘴里叼着烟,跑到柳树后边,对着池塘撒尿。水声停止后他转出来,
劈开着两条腿,系好裤扣子,搓搓手,眯缝着眼睛问:“您啥时见过捶牛的?”
杜大爷说:“解放前,那时候都是捶,先用一根油麻绳将蛋子根儿紧紧地扎了,
让血脉不流通,再用一根油汪汪的檀木棒槌,垫在捶布石上,轻轻地捶,一直将蛋
子儿捶化了,捶一头牛就要一上午,捶得那些牛直翻白眼,哞哞的叫。”
老董同志将烟屁股啐出去,轻蔑地说:“那种野蛮的方法,早就被我们淘汰了;
旧社会,人受罪,牛也受罪!”
麻叔说:“对嘛,新社会,人享福,牛也享福!”
杜大爷低声道:“旧社会没听说骟人的蛋子,新社会……”
麻叔说:“老杜,你要是活够了,就回家找根麻绳子上吊,别在这里胡说!”
杜大爷翻着疤瘌眼道:“我说啥了?我什么也没说……”
老董同志抬起腕子看看手表,说:“开始,老管,你给我掐着表,看看每头牛
平均用几分钟。”
老董同志将手表指下来递给麻叔,然后挽起衣袖、紧紧腰带。他从上衣兜里摸
出一柄亮晶晶的小刀子。小刀于是柳叶形状,在阳光下闪烁。然后他从裤兜里摸出
一个着红色的小瓶子,拧开盖子,夹出一块碘酒棉球,擦擦小刀和手指。他将用过
的棉球随手扔在地上。棉球随即被看热闹的吴七抢去擦他腿上的疥疮。
老董同志说:“老管,开始吧!”
麻叔将老董同志的手表放在耳朵边上,歪着头听动静。他的脸上神情庄严。我
跑到他面前,跳了一个高,给他一个猝不及防,将那块手表夺过来,嘴里喊着:
“让我也听听!”
我刚把手表放到耳边,还没来得及听到什么,手腕子就被麻叔攥住了。麻叔将
手表夺回去,顺手在我的头上扇了一巴掌。“你这熊孩子怎么能这样呢?”麻叔恼
怒地骂道:“你怎么这么招人烦呢?”骂着,他又赏给我一巴掌。虽然挨了两巴掌,
但我的心里还是很满足。我毕竟摸到了老董同志的手表,我不但摸到了老董同志的
手表,而且还将老董同志的手表放到了耳朵上听了听,几乎就算听到了手表的声音。
老董同志让杜大爷将手里的三头牛交出两条让看热闹的人牵着。杜大爷交出双
脊和大鲁西,只牵着一条小鲁西。老董同志撇着外县口音说:“好,你不要管我。
只管牵着牛往前走。”
杜大爷就牵着牛往前走,嘴里嘟嘟哝哝,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老董同志对麻叔说:“老管哪,你看到我一弯腰就开始记时,我不弯腰你不要
记时。”
麻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老董同志,实不相瞒,这玩艺儿我还真有点不会看。”
老董同志只好跑过去教麻叔看表计时,我只听到他对麻叔说:“你就数这红头
小细针转的圈数吧,转一圈是一分钟。”
这时杜大爷牵着小鲁西转回来了。
老董同志说:“转回去,你只管牵着牛往前走,我不让你回头你不要回头。”
杜大爷说:“回头溅你一脸血!”
这时阳光很是明亮,牛的皮毛上仿佛涂着一层油。杜大爷在牛前把缰绳抻得直
直的,想让小鲁西快点走,但不知为什么小鲁西却不愿走。它仰着头,身体往后打
着坐。其实它应该快走,它的危险不在前面而是在后面。老董同志尾在牛后,跟着
向前走了几步。我们跟老董同志拉开了三五米的距离,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
我们听到他急促地说了一句:“老管,开始!”然后我们就看到,老董同志弯下了
他的虾米腰。他的后脑勺子与小鲁西的脊梁成了一个平面。他的双手伸进了小鲁西
的两条后腿之间。我们看不清楚他的双手在牛的两条后腿之间干什么;但我们都知
道他的双手在牛的两条后腿之间干什么。我们只看到与老董同志的后脑勺子成了一
个平面的小鲁西的脊梁扭动着,但我们弄不明白小鲁西为什么不往前蹿几步。我们
还听到小鲁西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但我们弄不明白小鲁西为什么不尥起蹄子将老董
同志打翻。说时迟那时快老董同志已经直起了腰。一个灰白色的牛蛋子躺在滚烫的
浮土上抽搐着,另一个牛蛋子托在他的手掌里。他嘴里叼着那柄柳叶刀,用很重的
鼻音说:“老管,好了!”
“三圈不到,”麻叔说,“就算三圈吧!”
麻叔一直定睛看表,没看到老董同志和小鲁西的精彩表演,他嚷起来:“怎么,
这就完了吗?”他随即看到了地上和老董同志手中的牛蛋子,惊叹道:“我的天,
三分钟不到您就阉了一头牛!老董同志您简直就是牛魔王!”
杜大爷转到牛后,看到小鲁西后腿之间那个空空荡荡的、滴着血珠的皮囊,终
于挑出了毛病:“老董同志,你应该给我们缝起来!”
老董同志说:“如果你愿意缝起来,我马上就给您缝起来。不过,根据我多年
的经验,缝起来不如不缝起来。”
麻叔嚷道:“老杜,你胡嚷什么你,人家老董同志是兽医大学毕业的,这大半
辈子研究的就是这点事,说句难听的话,老董同志编出的蛋子儿比你吃过的窝窝头
还要多……”
“老管呀,你太喜欢夸张了!您是一片‘燕山雪花大如席’!”老董同志说着,
用一根血手指将眼镜往上戳了戳,然后很仔细地将地下的那个牛蛋子捡起来,然后
他将两个牛蛋子放到柳树下边凸出的根上,然后他说:一老杜,牵条过来。”
杜大爷将小鲁西交到一个看热闹的人手里,从另一个看热闹的人手里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