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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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讲边公坐在棚下,管宅送出茶来。边公呷了一口,离了公座,到尸旁上下端相了一会,吩咐卸尸。仵作不敢怠慢,卸下尸来。刑房书办将尸格册子展在公案,单候仵作报伤。仵作报了头面无伤,项上绳痕八字不交,委系自缢身死。边公用朱笔注在尸格,吩咐解衣详验。仵作报道:“尸身怀抱一纸,上有字迹。”边公取来一看,乃是一张草纸,上面写道:具禀人刘春荣,系周家口人,年六十九岁。因子狗吢同媳雷氏贫乏出外,为土豪管九霸占。身来找寻,已经两月,不容见面,且欺身年老,屡行打骂。身出无奈,缢死伊门,叩乞仁天大老爷伸理穷冤,泉下念佛。
边公看完,眉竖目睁,说道:“传管九到案!”仵作一面另报周身别无致命伤痕,边公照尸格注完。
只见衙役扯管九跪在棚下。边公问道:“你是管九么?”
管贻安道:“儒童是行九,名子叫管贻安。”边公道:“掌嘴!什么儒童,胡称乱道。”左右照管贻安骄傲之脸、放肆之嘴,打了十个“右传之八章”,直打的外科要治痄腮,内科要治牙疳,好痛快人也。边公道:“这是死尸告你的状子,自己念去。”
门役转递与管贻安。念未完时,早已魂飞天外,声声道:“俱是慌言,并无一字是实。”
边公吩咐:“传雷氏到案。”左右一声喊道:“传雷氏!”
管贻谋慌了,紧到家中,见了雷妮,说道:“好奶奶!只要你说好话,不中说的休要说。”管家妇人一齐说道:“一向不曾错待你,只要你的良心,休血口喷人。”雷妮哭道:“您家有良心,俺公公也不得吊死在您门楼上。”雷妮到了棚下跪倒。
边公一看,泪痕洗面,犹如桃花春雨;哭声诉冤,乃是莺啼娇音。问道:“你就是雷氏么?”雷妮道:“是。”边公道:“这死的是你公公么?”雷妮哭道:“是。”边公道:“你的男人呢?”雷氏指管贻安道:“不知他支使的何处去了。”管贻安道:“河北讨债去,三两日就回来了。”边公问道:“你为何留恋良人家女子,酿出这人命呢?”管贻安道:“俱是城内谭绍闻包揽,与小人毫无干涉。”边公道:“刘春荣缢死是你的门楼,抱的冤状是你的名子,雷氏又自你家叫出来,你还敢攀扯无辜么?可恨你这个恶少,只知倚势渔色,却不知犯了因奸致命之律。”因吩咐左右道:“将管九上了铐锁,押赴城内,收入监狱。再拨一辆车捞雷氏进城,叫薛窝窝领去,晚堂候审。
刘春荣棺木殓讫,明日当堂领价。”管贻安喊道:“冤屈!冤屈!正主儿是谭绍闻包揽,为何叫小的替他受王法呢?冤屈!”
边公早已立起身来,左右同声传喝,轿夫早已抬轿伺候。边公坐在肩舆,军皂前喝、衙役后拥而去。
一路上心中打算:我在先人齿录上依稀记得,开封保举的是一位姓谭的,这个谭绍闻莫非是年伯后裔?但宗宗匪案,都有此人脚踪,定然是个不安本分、恣意嫖赌的后生。但刘春荣这宗命案,罪名太重,若听任管贻安的攀扯,—一引绳批根,将来便成瓜藤大狱,怎生是妥?不如就事论事,单着管九儿一人承抵,真赃实犯,叫他一人有罪一人当,久后好细细追查谭绍闻的实落。进了本署,向书架上取出保举孝谦的齿录一看,绍闻果系谭孝移之子,主意遂定。
坐了晚堂,审理管贻安因奸逼命大案。壮头带了管九,薛窝窝领定雷妮到案,逐一盘问。管贻安只是要攀扯谭绍闻,边公那里肯依,打了一番嘴,仍然胡扯乱捞。边公要动夹刑,管九见官长发怒,少不的将刘狗吢夫妻逃荒,见雷妮生心,雇觅在家,不容刘春荣见面,刘春荣写招帖。自缢身死,—一供明。
招房飞笔写了口供。边公阅了,发令管九画了招。又摘了雷氏口供,句句与管九口供相符。吩咐薛窝窝领去,追狗吢到案,领去夫妻团圆,仍回原籍。将管九收监。这管九富厚之家,入了囹圄,真正是财神进了狱神庙,牢头禁子五阎君。
嗣后,边公定了监候绞罪名。连口供编叙成详文,申到臬司,咨了刑部。刑部汇齐天下罪名,启奏了。勾到之日,刑部清吏司咨回河南剩臬司钉封了行刑文书,发到祥符。到了霜降之节,可怜管贻安,一个旧宦后裔,只因不依本分,竟同一起强盗等案,押赴市曹绞桩之上,一个淫魂,上四川鄷都城内去了。正是:圣训三戒首在色,怎借执爨强逼迫;弄出世上“万方有”,落个“直而无礼则”。
这管贻安结果,原是后来的话。单讲谭绍闻同夏逢若、虎镇邦开设赌场,正是蝇闻羶而必至,蜣遂臭而齐来。又添了几家土娼,也有老的丑的;更续上几位赌棍,还有屯的穷的。每日价轰轰闹闹,银钱狼藉,酒肉熏腾,灯烛辉煌,朋棍喧哗,好不快意的乔样。这谭绍闻怎知自己名子,早已挂在边公心窝里面。只因祥符是个省会首邑,冲繁疲难相兼,边公应接不暇,急切不得到谭绍闻身上。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边公上城角相验不知姓名乞丐死尸,路过萧墙街。只见两个人打的头破血出,保正扭禀轿前。边公住轿,问姓名,保正王少湖跪禀道:“这一个叫秦小鹰,这一个叫张二粘竿。”边公心内笑道:“听这名子,已略知其人。”
两个醉汉跪在轿前,几自还吵嚷个不休。原来两个吃醉,争起赌场抽头钱,酗酒使气的厮打。保正劝令低声,两个那肯住休。
保正怕事干自己,因此扭禀,却不料因此牵扯出一宗窝赌大案来。
正是:
街头何事敢轰然,操戈同室半文钱;
腹内有了烧刀子,酒胆周身不怕天。
第六十五回 夏逢若床底漏咳 边明府当堂扑刑
却说秦小鹰、张二粘竿跪在轿前,一个鬓角上流了一道血迹,一个鼻凹边现着两块青痕。两个气喘喘的,说个不清不白。
边公怒道:“好胆大的奴才,一个说完一个说。”秦小鹰道:“小的们都是谭宅觅的伺候赌场的帮手。俺两个原说是得头钱均分,他遭遭打拐,欺负小的是外来人。他是本城人。”这张二粘竿酒未深醉,听说赌场两字,心下尚知遮掩,忙禀道:“小的是谭宅雇工,因他借小的钱——”边公因听得谭宅二字,触着旧日的心事,扭项向北边门楼上一望,只见悬着一面“品卓行方”金字匾额,旁边款式,有谭忠弼名子。心中道:“这定是谭绍闻的宅院,正要看看此人。”等不的张二粘竿说完,便吩咐把两个酒徒锁了,押赴衙门。一面下轿,便一直进门楼去了。街上看的人,好不替谭绍闻着急。
边公进了二门,几个军牢跟定上了大厅。偏静悄悄的并无一人。只见桌面歪邪,坐椅横倒,地下有掉的四五个大钱,牌叶二张。边公笑道:“是了。”站在厅檐下说道:“厢房内看是什么人打呼睡觉?”军牢进了厢房,正是那虎镇邦仰面朝天,喉如吼雷,正在南柯好处。军牢叫道:“老爷叫你哩。”虎镇邦梦魂中也不料边公已到,口中骂道:“瞌睡死了,鬼混的是屌!”又翻身向里,另觅黑甜。军牢早捞下床来道:“好一个不怕天的大胆!老爷在厅上,等你回话哩。”虎镇邦睁眼一看,只见三四个人,黑红高帽,丝带皂衣,手中拿的是皮鞭。也不晓的是阴司内急脚提魂,是阳世间皂快拿人,只说了一声:“叫我做什么哩?”军牢早已扯到厅前跪下。边公问道:“你是什么人,在此何干?”虎镇邦道:“小的是标营的一个目丁,叫做虎镇邦。这谭家是小的亲戚,昨日因来探望,外甥留我住下。”边公道:“为甚的日已将午,还不起身?且为甚的不脱衣服睡哩?”虎镇邦茫无以应。只听得厢房内咳嗽,边公道:“厢房内还有人么?”军牢又向厢房去搜。四壁无人,却见墙角一张床下,略有形影,伸手一捞,却是夏逢若与刘家小豆腐儿。
原来几个赌了一夜,正要以昼作夜,只因省会之地,官府来往不绝,所以全不介意。今日忽然听见街上传呼之声,到门前住了,像是消息儿不好。猛的有人进来,那脚步儿不似寻常人。又听见说话,已知边公到厅。两个顾不的叫虎镇邦,只得一齐钻在床底。方有漏网之喜,不料小豆腐连日冒了风寒,喉中作起怪来,痒痒的不住欲咳,夏逢若只是悄声掩他的口。谁知忙中有错,自己的喉痒不曾提防,却是夏逢若一声小咳,露出马脚。被边公搜出,一齐三个都跪在厅院。
边公一见夏逢若,笑道:“又有你么?那个是什么人?”
小豆腐初出娘胎,不知见官是什么光景,忙答应道:“小的没赌是实!”边公笑道:“此处有赌是真。”夏逢若道:“委的没有赌博,小的是经过老爷教训过的,再不敢胡作非为。”边公道:“不必强口,与你个赃证,叫你死而无怨。牢役们,与我搜寻赌具。”军牢各屋搜来。那些赌具有新而未用者,有旧而无用者,寻了一大堆,放在厅前。边公道:“这有何说?”
众人俯首无辞。
边公问道:“房主呢?”虎镇邦道:“早晨探亲去了。”
边公问道:“是什么亲戚?城里城外?”夏逢若道:“多应是上他舅家去了。”边公向虎镇邦道:“这不是他舅么?”虎镇邦道:“小的是他表舅。”边公道:“一派胡说。后边叫去。”
只见德喜儿跪禀道:“小的家主,今早上外父家祝寿去了。”
边公道:“既有赌具,又有赌伙,也不怕开场之人飞上天去。”
遂吩咐牢役,将一干人犯锁拿,到衙审理。边公出了谭宅,一路传呼而去。
所幸者,不曾搜及账房。那账房里面,正是素馨与鲍旭在内。厅院如此搜检,素馨鲍旭那敢向门缝中一张,只是在纸糊雪洞屋内,颤个筛糠的一般。
且说边公在谭宅搜获赌具,锁拿赌犯,登时轰动了半城。
人都说谭绍闻也锁拿在内。孔耘轩、程嵩淑这一辈父执,无不替谭孝移嗟叹扼腕者,却也无可奈何。
是日谭绍闻果是为巫家岳翁祝寿,早吃寿面去了。德喜儿飞也似去曲米街送信。到了巫家,正是绣春班演的《封神榜》上邓婵玉、土行孙大战,席面间好不热闹。只见德喜儿附谭绍闻耳边说了几句话儿,潭绍闻登时颜面变成土色。那比线还细的寿面,顷刻间变成皮条,牙也咬不断,喉中竟是咽他不下。
只因谭绍闻是巫家娇贵之客,满座都是瞩目的,看见这个光景,都有些诧异。却早帘内老岳母疑是什么紧症儿,着人请谭姐夫到了后厅,问:“是恶心?头疼?”巫翠姐也来探问,谭绍闻无言可答。只得说:“早晨冲了寒气,有些恶心。”巴氏急呼姜汤。
却不知巴庚已向德喜儿问了因由。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又道“人嘴快如风”,登时内外男女,都知道谭绍闻家闹出搜赌乱子来了。谭绍闻渐也隐藏不住,只得请巴庚到了后厅商量计策。巴庚道:“三十六策,走为上策。官打的现在。赌博场中闹出事,只有个闻风远扬是高着。”巴氏道:“你说的不是话,如今叫姐夫那里去?左右叫姐夫住在我哩楼顶棚上,我伺候姐夫。过些时,未必不丢松了。”巴庚道:“姑娘也说的是。只是吩咐家中大小雇工,千万要谨言,万不可漏口,只咬住牙,说不曾到此。就是差役明知在咱家,只要与些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