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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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绍闻只得辞谢老教读,上度厄寺而来。忍饿到了寺门,果然好一个大丛林。坐在寺门一块石凳上不好进寺。少时,一个头陀出来,绍闻作揖,头陀问自何而来,绍闻道:“河南开封人,因上亳州找寻母舅,路遇强人被劫,进退无路。心里想到宝刹暂停一宿,明晨打点回家。”头陀上下打量,不是捏言,告于职客和尚。职客的出来,绍闻仍如前说。忽听寺内鸣钟,职客的即邀进随堂吃饭。绍闻饱餐一顿。说要拜见方丈大和尚。
还有一个道土,也说要参见大和尚。职客的道:“大和尚打坐入定,待明日出定后请会。”谭绍闻听得读书之声,要去看看,职客的道:“有心随喜,我引你去。”谭绍闻跟到了小沙弥读经地方,一所五间大厅,满院花卉竹石,好不清幽宜人。进了大厅,见了些小和尚,自七八岁以至十四五岁,有八九个,从一个半老优婆塞念经正字。为礼已毕,小和尚捧上茶来。吃完,一个十来岁小和尚就来问字,谭绍闻接过一看,乃是《楞严经》钞本,绍闻对说了一个字。又有拿《法华经》钞本的,《波罗蜜多心经》钞本的,围住问字,绍闻—一告明,小和尚各锨欣跳跃之意。那教经的和尚说道:“檀越学问广大,可敬,可敬。”
谭绍闻道:“佛经上字与儒书一般,惟有口字偏旁——”因指着“唵”、“哪”、“咖”,“这些全不认的。”教经和尚道:“那与儒学一样的字,是翻译过的,所以檀越认得。这口字边字是佛家神咒语,不曾翻译,即是我们也随口传,不甚透彻。檀越就留在小寺,指误觉迷,便是开了方便善果。”说到日晚,绍闻就在这大厅床上睡下。次日就不叫随堂吃饭,升在客堂与当家和尚、职事和尚同桌,饭是一样的,但不与大众同案了。
次日谭绍闻要去,众僧也不强留,任其自便。
谭绍闻自哺乳褪褓之日,并不曾晓得饥字的滋味是这样的难尝。出的寺来,一发把悔字的境界,又深人几层。走了大半日,腹中又渐渐空了起来,委实难受。少不得将系腰带儿搐了几搐,曳着身子忍饿而行。看看日落西山天昏黑下来,心里又饥又惧。望见前边有个火亮儿,想定有人家。谁知到了跟前,乃是一所孤庙儿,内中有两个乞丐向火。谭绍闻进内一望,只见赤身锞体,狰狞可畏。大吃了一惊,急退了出来。这两个乞丐见一个秀士望里伸头,只说是本村后生谁在此路过,未生歹心。若晓得是远来孤踪,只这身上几件衣服,便不免剥肤之患,险些儿有性命关系。
谭绍闻幸免这个大难,已不知怕,又继续西行。到了半夜光景,听得一片犬吠,已知近了村庄。这时已实实走不动了,直是寸步徐移到了一座大门楼下。”已拴讫。谭绍闻本是一天未曾见饭的人,已扎挣不得,遂倾倒地上,靠住门墩睡去,真正好苦也!正是:世人万般皆自取,一毫半点不因人。
到了次早门扇儿响时。内出来一个五十多岁老翁,手提一面大铜锣。看见谭绍闻吃了一惊,问道:“这位相公,你是从那里来哩,怎么这个模样?”谭绍闻睁眼一看,见是一位老者。急欲起时,竟是爬不起来。老者搀了一把,方才站住,强作了一个揖,说道:“我姓谭,河南人。路人被人拐了行李,一天没见饭,半夜到这里。”老者道:“咳,饿坏了,饿坏了。跟我来。”谭绍闻随着老人,到了草厅月。老人转身向后边催饭去了。少顷,一个少年跟着老人,拿些吃食东西放在桌上。
老人让吃,谭绍闻饥口饿肠,直欲饱餐一顿,又怕吃的多了不好,只吃得七八分,推开。
方欲问姓名,忽听有人在门前大声喊道:“韩善人,快往桥上去,今日换桥腿磐石,人少移不动,作速敲锣催人。”老人道:“我家有远客,你把锣拿的去,替我敲起来,人就到了。我昨晚已排门都对说明白了。”那人进来拿锣,把谭绍闻看了一看,自去催人。谭绍闻此时望厅上一看,见挂着“乐善不倦”的匾额,乃是合村公赠的。谭绍闻起身作揖,致谢留饭之恩。
老人道:“我姓韩,叫希美,草字儿韩仁山。一生好盖庙建寺修桥补路。村西有一座石桥,乃是元朝大德二年我家前辈爷爷修的。所以叫韩家桥。如今坏了,我是功德主,募化了二百多两银重修,我包了总囊。今日下桥腿,我所以早起来催人。我见相公伸出手来葱笋儿一般,必定是识字的,我想请相公帮帮忙,上个布施簿儿,写个钱粮人工数儿。事完时我一总送相公回家。我这偌大村庄识字人少,只有一个考过的,他如今住了房科。我的字儿一发不深,上的布施簿儿俱不清白。相公肯留不肯?若不肯时,我送相公三百钱盘缠,相公自回家去。”这谭绍闻一向遇的都是无关切的话头,兼且饿怕了的人,便一口承许,图事完时,或者骑个头口,也是好的。
话刚说定,那提锣的进来说道:“韩善人,石匠等着说句紧话哩。”韩仁山便邀谭绍闻同往。到了庄西桥头,只见黑沈沈一大片人,喊喊叫叫的下桥腿大石。石匠却又顾不得与韩仁山说话。韩仁山引到桥北边一所观音堂内,指着桌上簿儿,交绍闻执掌。恰好有东村送来布施银钱、口粮等件,谭绍闻掀开簿儿,举笔便写,果然清清白白。韩仁山喜之不胜。因此谭绍闻遂在韩仁山家住下,帮办起桥工。
过了七八日桥将完工,韩仁山与谭绍闻在桥头看垫土,只见从东来了一辆大车。到了新桥头,车上三个人都跳了下来,说道:“新桥土虚,慢慢椎过去罢。”谭绍闻看那人时,一个却是盛宅门客满相公,那两个不认的。遂向前问道:“那不是满相公么?”两人对面作了一个揖,满相公全不料谭绍闻到此,急切想不起来。谭绍闻道:“你看什么?不认的我了?”满相公方才想起,大惊道:“好天爷呀!你如何到此处?”谭绍闻遂把寻母舅到亳州,回来路上行李被拐,如今以韩善人为依的话,提了一番。满相公道:“您这些读书的憨瓜,出了门,除非是坐到车上,坐到轿里,人是尊敬的;其余若是住到店里,走到路上,都是供人戏玩摆布的。”韩仁山看见是谭绍闻同乡,便上前作揖。谭绍闻道:“这便是韩善人。”满相公忙致谢道:“多承老善人款留之恩,异日必有重报。”韩仁山也见桥工将完,正想送’谭绍闻回家,只虑无人作伴,今日恰好遇此同乡,可一路行走,甚觉放心。便把这个意思直说了,齐邀三人到家。叫车也跟的转回村来。到了门首,一揖让进。
却说满相公缘何到此?原是奉了家主盛希侨之命,下苏州置办戏衣,顺便请来了两个昆班老教师。路绕亳州,看看生意,故从此经过。谭绍闻是主人盟弟,一向相熟,岂有不同伴相携之理。本是两相承请的事,韩仁山把话讲出,即一口承诺。韩仁山款待一日,再留不住,送了谭绍闻两串大钱,又叫车户添了草料,即送客人起身。满相公作了别,昆班教师从厢房出来道了搅扰,谭绍闻再三拜谢。韩仁山向谭绍闻道。”帮助桥工,功德不校相公回家好好念书,功名自有上进。”说罢倒有怆然之意。谭绍闻竟是眼眶湿了起来。出门登车,车户一声呼啸,那车飞也似去了。
此服行夜宿,不一日望见繁塔。谭绍闻怕有人见,躲在车后。车走开封宋门,径至娘娘庙街盛宅门首停下。正是:
舟抛滚浪狂凤催,此日才能傍岸来。
只为曾无船尾舵。几于鱼腹罹凶灾。
第四十五回 忠仆访信河阳驿 赌奴撒泼萧墙街
却说谭绍闻同满相公一车儿进了开封城。到了盛宅门首,众家人连忙迎住道:“回来了,辛苦,辛苦。”满相公跳下车来忙谢道:“挂心,挂心。”两个昆班教师也下的车来,谭绍闻也只得下车。众家人已知那两个是教师,后下车的一个年幼美貌的,只当是连苏州旦角儿也接的来。细看却是谭绍闻。众皆愕然。
满相公让着一同进宅,早有人报知盛公子。盛公子飞风儿出来,口中说道:“卸车,卸车。”到了二门,却撞着谭绍闻,盛公子也顾不的问个来由,只说道:“贤弟,你先到东书房坐,我去看看车去。”谭绍闻跟定满相公同到了东书房。满相公一声喊洗脸水。只听盛公子在外急口吩咐道:“作速卸车,我先看看蟒衣铠片女衫子何如。”吩咐已毕,来到东书房。进门来,谭绍闻为了礼。满相公也去作揖,盛公子连声道:“多事,多事。”满相公只得住却。两个教师磕了头,盛公子就问起戏上话来。须臾,宝剑儿、瑶琴儿一班家人,抬来棕箱皮箱,盛公子叫作速打开,看起戏衣。又与满相公谈论丝绦花样,讲起价值秤头来。谭绍闻吃完两杰茶,说道:“我要回去哩。”盛公子道:“你且再坐。”谭绍闻本来自己没兴,见盛子只是一心戏子戏衣,并未问他自何而来,心中好生没味。又坐了一会,说:“我果要作速回家哩。”盛公子道:“你忙的是什么?你再坐一会儿,我还要问贤弟话哩。”扭过头来,又问起两个教师,你会几个整本将起来。谭绍闻羞中带个怒意,起身要去,盛公子道:“也罢,我送贤弟。过几天串成了头一本,我请贤弟来看戏。不许不到。”满相公跟着盛公子送客,盛公子送至大门,一拱即回。谭绍闻。与满相公说了一会话,致谢携归之意。却早宝剑儿跑了出来,催满相公作速回去说话。原来盛公子一向也不知谭绍闻外出,今日也不知与满相公同车回来,只觉得走了一个客,一发好说那戏上的话。正是: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
且说谭绍闻出了盛宅,单单迂道绕路而行。走了些小巷,跳了些菜园,曲曲弯弯到胡同口,三步两步进了自己后门。
王氏正在楼下哭哭啼啼想儿子,猛可的见绍闻进来,既惊且疑,说道:“儿呀,是你?”揉揉眼泪,仔细一看,果是儿子。又道:“你上那里去了这些时?这是你爹爹不在了,你竟是要闪我的。”扯住衣襟,又放声大哭起来。谭绍闻因累旬受苦,今日归了自己窝巢,也哭了起来。冰梅、赵大儿、老樊婆闻声都已来到。双庆儿、德喜儿、邓祥、蔡湘也喜主人回来,齐到楼院来看。
孔慧娘出的东楼,众人闪开,到了堂楼下,王氏仍哭个不住,声声道:“我守寡的好难煞人呀!”赵大儿、樊婆也不住的用衣襟子拭泪。冰梅只是把兴官推与王氏,说:“你叫奶奶不哭罢。”惟有孔慧娘通成一个哑子样儿。此非是孔慧娘眼硬不落泪,正是他识见高处,早知此身此家已无所寄了。
王氏略住了哭,道:“大儿,樊家,备饭与大叔吃。”谭绍闻将近一月半光景,那曾有可口如意的饭来,今晚到家,才吃了个妥当。黄昏时,王氏糊糊涂涂教训了半更,各自回房睡了。
次日日上三竿,谭绍闻方才起来。家中别无所忌,惟怕见王中的面。然到家半日不曾见王中,却又心中生疑。慧娘、冰梅面前也不好询问。赵大儿东楼取茶杯,谭绍闻因问道:“您家王中哩?赵大儿道:“他往河北寻大叔去了。”绍闻无言。
要问王中因何上河北去寻人?这有个缘由。原是自绍闻去后,王氏着邓祥去南乡把王中唤回。王中详问了范姑子请写募引的情由,将范姑子具禀本县程公。程公问了,范姑子抵死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