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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生死疲劳-莫言-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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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的手指,轻轻地搔着我的肚皮,极度的舒服,使我哼哼起来,想不哼哼都不行,
虽然我发出的还是猪的声音,但听起来已经不是那么刺耳。互助呢呢喃喃地对我
说,“小宝贝,猪十六,你这个小傻瓜,不知道妈妈的奶好吃,尝一尝,来,尝
一尝,不吃奶你怎么能长大呢?”从她的絮叨中,我知道自己在十六个猪娃中排
行第十六,也就是说我是最后一个从老母猪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尽管我有不平凡
的经历和洞察阴阳两界、横跨人畜两道的智慧,但在人的眼睛里,我只能是一头
猪。这是多么巨大的悲哀,但更大的悲哀还在后头。
    互助用母猪的奶头撩拨着我的嘴唇和鼻孔。我感到鼻孔发痒,猛然打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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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嚏。我从互助的手上知道她吃了一惊,接着便听到她哈哈大笑。“想不到猪也
会打喷嚏,”她说,“十六,猪十六,你会打喷嚏就应该会吃奶啊!”她拉住母
猪的奶头,对准我的嘴巴,轻轻地挤了几下,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到了我的唇边,
我不由地吧咂了几下舌头,呜呀,上帝,想不到猪的||乳汁,我的猪妈妈的||乳汁,
竟是如此的甜美、芳香,犹如丝绸,犹如爱情,顷刻问让我忘记了耻辱,顷刻问
改变了我对周围环境的印象,顷刻间使我感到这横躺在碎草上为我们这一群兄弟
姐妹们哺||乳的猪妈妈是那样高尚、圣洁、庄严、美丽,我迫不及待地将那只奶头
抢到嘴里,几乎把互助的手指也噙住了。然后一股股的||乳汁便濡湿了我的口腔进
入我的肠胃,然后我便感到力量和对于母猪妈妈的热爱在每分每秒中增长,然后
我听到互助和金龙欢喜拍手而笑,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们年轻的脸膛犹如盛开
的鸡冠花,看到他们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尽管我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地闪现出一
些历史的记忆碎片,但此时我唯愿忘却,我闭上眼睛,体验着一头猪娃吃奶的快
乐。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成了十六个猪娃中最霸蛮的一个。我的食欲大得让金
龙和互助吃惊,我在吃的方面表现出了极大的天赋。我总是能用最迅速最准确的
动作,抢占到母猪妈妈肚腹中央那个泌奶量最大的奶头。我那些愚蠢的兄弟姐妹
们只要噙住奶头便会闭上眼睛,我却自始至终圆睁着双眼。我在疯狂地吮吸那个
最大的奶头时,会用身体把另一只奶头遮蔽住。我眼睛警惕地看着两侧,每当有
哪个可怜巴巴的家伙妄图上来抢食时,我的屁股就会用力摆过去,把它撞到一边。
我总是能用最快的速度把鼓胀的奶头嘬瘪,然后再去抢别的奶头。我很骄傲,当
然也有些微的惭愧,在那些日子里,我自己吃下的||乳汁,比三只小猪吃到的||乳汁
总量还多。我的奶没有白吃,对人类来说,我用快速增长的身体对他们进行了回
报。我表现出来的智慧、勇气和日渐雄伟的身体,让他们对我另眼相看。我于是
明白,作为一头猪,就是要疯吃、疯长,人类喜欢的就是这个。当然,把我生下
来的猪妈妈也活该倒霉,我对它奶头的眷恋令它不胜厌烦。即使它站着进食时,
我也会钻到它的腹下,仰起头叮住一个奶头。儿子啊,儿子,我的猪妈妈对我说,
你让妈妈进点食吧,妈妈不进食,哪有||乳汁喂你们啊!你难道没有看到妈妈的身
体已经瘦弱不堪,妈妈的后腿已经站立不稳了吗?
    出生七日后,金龙和互助就把我的兄弟姐妹们捉走八只,放到旁边的猪舍里,
用小米粥喂养。负责喂养我那八个哥、姐的是一个女人,因为土墙间隔,我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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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她的形象,但能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那样熟悉,那样悦耳,但我却回忆不
起她的容貌和名字。每当我想集中精力打开记忆通道时,一阵浓重的睡意便会袭
来。能吃能睡能长肉,这是好猪的三大标志,我全都具备。有时候,隔壁那个女
人充满母爱的唠叨声也会成为我的催眠曲。她每天六次给那八只小猪喂食,香喷
喷的玉米粥或是小米粥的气味溢过墙来。我听到我那些哥、姐们欢快地叫着、吃
着,听到那个女人满嘴“小心肝儿、小宝贝儿”地唠叨着,便知道这女人心地善
良,她把小猪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出生一个月后,我的身体已经比我那些哥、姐们大出了不止一倍。母猪妈妈
的十二个有效奶头,基本上被我独霸。偶有一个饿疯了的小家伙不顾死活地冲上
来叼住一个奶头,我用嘴巴拱着它的肚子轻轻一掀,就使它翻滚到母猪身后的墙
角上。母猪妈妈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说:十六啊十六,你让它们也吃一点好不好?
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饿着哪个我也心疼啊!我对妈妈的话感到反感,不
予理睬,我用疯狂的吮吸使它直翻白眼。后来,我发现自己的两只后腿,竞可以
像毛驴的蹄子一样灵活有力地弹起来。这样,就根本不需要我吐出奶头、腾出嘴
巴对付那些抢食者,只要看到它们围拢上来,小眼通红,口里发出尖叫,我就会
弓起身体,飞扬后腿——有时是一条,有时是两条——将我的像瓦片一样坚硬的
蹄子蹬到它们的头上。这些挨了打的家伙只好满怀着嫉妒和仇恨,转着圈子嚎叫,
詈骂,饿急了就舔一点母猪槽边的残渣剩食。
    这种情况很快就被金龙和互助发现,他们请来了洪泰岳和黄瞳,站在土墙外
边观察着。我知道他们悄没声地不想让我发现,我也就佯装没有发现他们。我用
特别夸张的动作吃奶,把母猪妈妈嘬得呻吟不绝,我用灵巧的单腿踢和威武的双
腿踢,把我那些个可怜的兄、姐整得吱哇乱叫,遍地打滚。我听到了洪泰岳兴高
采烈的声音:“妈的,这哪里是猪!简直是匹小毛驴儿!”
    “是的,竟然会打蹄子!”黄瞳附和着说。
    我吐出干瘪的奶头,站起来,大摇大摆地在棚子里散步,我仰起头,对着他
们叫,我顿着喉咙,发出“哐哐”的声音,让他们更加吃惊。
    “把那七只小猪也挪出去吧,”洪泰岳说,“这个家伙,留做种猪,母猪的
奶全给它一个吃,把胚子发壮。”
    金龙跳进猪圈,嘴巴里发出“哕哕”的声音,弯着腰,向那些小家伙靠拢。
母猪妈妈昂着头,向金龙示威。金龙身手敏捷,转眼间就把两只小猪倒提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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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猪妈妈冲上去,被金龙一脚踢退。那两个小家伙在金龙手中倒悬着,咧着嘴,
尖声哭叫。互助费劲地接过一只小猪,另一只小猪被黄瞳接过去。听声音我知道
它们都被放到隔壁猪舍里,与先前被分出去的那八个蠢货合在了一群。我听到那
八个小混蛋齐咬这两个小混蛋,心中只感到快意,毫无同情。金龙只用了洪泰岳
吸完一支烟的工夫,就把七个蠢货全部抓了出去。隔壁的猪舍里,一片混乱,八
个先到的,与七个后来的,厮咬成一团。只有我一个,在这边悠闲听音。我斜着
眼看看猪妈妈,知道它心中悲凉,但又如释重负。它毕竟是一头普通的猪,不会
像人类那样煽情。看,它已经把失去一批儿女的痛苦忘却,站在槽边闹食了。
    食物的气味飘了过来,很快逼近。互助提着一桶饲料到达圈门。她戴着一片
白色的遮胸巾,巾上绣着“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的鲜红字样。她还戴着两只
白色套袖,一顶白色软帽,那样子很像糕点店里的面案师傅。她用铁勺子舀着饲
料往食槽里倒。母猪妈妈昂着头,前蹄站在槽里。饲料落在它的脸上,看上去像
一摊摊的黄屎。这饲料散发着酸溜溜的腐败气味,令我极端厌恶。这就是西门屯
大队的高级知识分子蓝金龙和黄互助共同研制的糖化饲料,用鸡屎、牛粪、绿色
植物,加上曲种混合在大缸里发酵而成。金龙提起桶,将桶中的饲料全部倒进食
槽。母猪无可奈何地吃着。
    “只吃这种饲料吗?”洪泰岳问。
    “前几天每次加两勺豆饼,”互助说,“从昨天起,金龙说不加豆饼了。”
    洪泰岳探身进圈,观察着母猪,说:“为了保证这头小种猪的发育,要给这
头母猪开小灶,加足料。”
    “大队仓库里的饲料粮已经不多了。”黄瞳道。
    “不是还有一仓玉米吗?”洪泰岳问。
    “那是战备粮!”黄瞳道,“动用战备粮要报请公社革委会批准。”
    “我们养的是战备猪!”洪泰岳道,“真要打起仗来,解放军不吃肉,如何
能打胜仗?”见黄瞳还在犹豫,洪泰岳坚定地说,“开仓,出了问题我负责。下
午我就去公社汇报请示,大养其猪,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谅他们也不敢拦挡。
重要的是,”洪泰岳神秘地说,“我们要把猪场扩大,把猪的存栏数提高,到时,
县里粮库的粮食,就是我们猪场的粮食。”
    黄瞳和金龙的脸上浮起会心的笑容。此时,小米粥的香气由远渐进,到了隔
壁猪圈门前停止。洪泰岳道:“西门白氏,从明天起,这头母猪也归你喂养。”


    “是,洪书记。”
    “先把这桶米粥倒在母猪槽里一半。”
    “是,洪书记。”
    西门白氏,西门白氏,这是个多么熟悉的名字啊,我用力思索着,回忆这个
名字与我的关系。一个亲切的面孔,出现在猪圈前方。我一看到那张饱经沧桑的
大脸,全身如通了电流一般震颤不止,与此同时,记忆的闸门被猛然拔开,往事
如潮涌至。我大叫一声:“杏儿,你还活着!”但我的话一出喉咙,就变成了一
声长长的、尖厉的嚎叫。这声音不但把圈前那些人吓了一跳,也让我自己大吃一
惊。于是我无限悲哀地又回到了现实,回到了现在,现在,我早已不是什么西门
闹,我是一头猪,是圈里这头白色母猪的儿子。
    我努力计算着她的年龄,但葵花的香气使我迷糊起来。葵花正在盛开,主秆
粗壮如树,叶片乌黑胖硕,花盘大如脸盆,花瓣宛如金子锻造,叶片和茎秆上的
白色芒刺足有一厘米,这一切构成了凶悍霸蛮的印象。尽管我算不清她的准确年
龄,但我也知道她已经年过半百,因为她的双鬓上已经出现了白的发丝,她那两
只细长的眼睛周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那一口曾经洁白整齐的牙齿也变成
了土黄的颜色并且磨损严重。我恍然觉得,在过去的许多年头里,这个女人是依
靠吃草为生。她吃的是干燥的谷草和坚硬的豆秸,咀嚼时会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
    她用一柄木勺子舀着米粥,慢慢地往食槽里倒。老母猪前腿扶着圈门立起来,
迎接那美味的食品。隔壁那些傻家伙被美味诱惑,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叫声。
    在母猪和隔壁小猪呱嗒呱嗒的吃食声中,洪泰岳严肃地对西门白氏训话。他
的话听起来冷酷无情,但他的眼神里明显地流露出一些暧昧的温情。西门白氏在
阳光下垂手而立,她头上那些白的发丝像银子一样闪闪发光。透过圈门宽大的缝
隙,我看到她的双腿在微微颤抖。
    “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洪泰岳严厉地问。
    “放心吧,洪书记,”西门白氏低声但是异常坚定地说,“我一辈子没有生
养,这些猪娃,就是我的亲生儿女!”
    “这就对了,”洪泰岳满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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