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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羊毛战记-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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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把那叠纸放到她小小的手上。“地堡的茱丽叶,这本书送给你。”

她妈妈觉得很不好意思:“噢,不可以这样。那么多纸——”

“她才五岁。”她爸爸也说。

“我自己还有一本。”那女人安慰他们,“这剧本是我们自己印制装订的,随时可以做。我希望她能够拥有一本。”

她伸手摸摸茱丽叶的脸,这一次,茱丽叶没有再退缩,因为她忙着翻看那本书。书里有很多印刷文字,旁边还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手写的注记。她注意到,在所有的字当中,有一个字一直重复被圈起来。书里的字她绝大多数都不认得,不过这个字她认得。那是她的名字。书里有很多行字都是用那几个字做开头:

茱丽叶。茱丽叶。

这就是她。她抬头看看那女人,忽然明白爸妈为什么会带她到这里来,为什么他们愿意走这么远的路,花这么多时间。

接着,她考虑了一下,然后对那个女人说:

“真对不起,刚刚我睡着了。”

第32章

又有人被送出去清洗镜头,而这次,是卢卡斯这辈子最痛苦的一次经历。第二天早上,本来是假日,可是他却有一股冲动想去办公室,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假装今天又是另一个寻常的日子。他坐在床尾,努力想打起精神站起来。他大腿上摆着一张他画的星图。他手指轻抚着图上的一颗星,动作好轻,怕上面的炭痕被他压糊。

那颗星和其他的星星不一样。在那张画满方格的纸上,其他星星都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旁边注记了日期、位置和亮度。然而,那颗星不是天上的星星,也不会永远在天上散发光芒。那是一颗五角形的星,一枚警徽的轮廓。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楼梯井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胸口,那枚警徽闪烁着幽微的光晕,于是,他画了那颗星。他还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陶醉的魔力。她的出现,仿佛云层突然裂开一道缝,透出一束阳光,照亮了他枯燥平淡、一成不变的生活。

他也还记得,前天深夜里,他对她吐露心中的感情,而她却拒绝了,把他推开,叫他忘了她。

卢卡斯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一整夜,为了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女孩,他暗自落泪。而此刻,他已经不知道今天该做什么,这辈子还能做什么。他想到,此刻她就在外面,为了帮地堡里的人清洗镜头,她就要死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不知道是不是就因为这样,他连续两天吃不下东西。内心深处,他很清楚地知道,就算强迫自己吃东西,他也不可能吃得下。

接着,他把那张星图放到一边,弯下腰,脸埋进手心里。他觉得好疲惫,想叫自己打起精神去办公室。如果去工作,至少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努力回想,上礼拜在服务器房的时候,工作进行到什么程度?坏掉的是八号服务器吗?山米建议他换掉控制面板,不过他却认为是线路有问题。他想起来了,当时就是在调整以太网路。所以,他今天应该到办公室去调整以太网路才对,总之,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再继续这样下去,他很可能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病倒,而那个女人他才刚认识没多久,只是跟妈妈提到过。

卢卡斯站起来,穿上昨天那套工作服,然后,他继续站在原地,低头盯着自己的光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他要去哪里?他脑海中一片空白,身体几乎没有知觉。他不知道,接下来这一辈子,自己是不是就要这样站在这里,一动也不动,感觉胃里仿佛纠结成一团。过几天应该会有人发现他吧?发现他就这样直直地站着死了,像一具雕像。

他摇摇头,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眼睛盯着地上找鞋子。

他找到了鞋子。真不容易。卢卡斯终于穿好衣服,穿好鞋子,真不容易。

他走出房间,慢慢走向楼层平台,一路上闪过好几个尖叫笑闹的小孩,而大人忙着要把他们抓回去穿衣服,穿鞋子。今天学校又放假了,大家又准备要上去看日出。然而,卢卡斯却觉得那喧闹声听起来仿佛很遥远,只是一种细微的“嗡嗡”声,就好像他几乎感觉不到他腿上的酸痛。那天晚上,他下楼去中段楼层找她,然后又爬楼梯回来,两腿酸痛得近乎瘫痪。而现在,他几乎感觉不到那酸痛了。他走出住宅区,来到楼层平台上,那一刹那,他又本能地有一股冲动想走上大餐厅。过去这整个礼拜,他满脑子想的,就是赶快再撑过一天,然后到顶楼去,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见她一面。此刻,他满脑子想的也还是这个。

这时卢卡斯猛然想到,他还是有机会看到她。他对日出没什么兴趣。他有兴趣的,是黎明前的微曦,是夜空中的星星。然而,尽管他并不想看日出,可是如果他想看她,还是要爬楼梯上大餐厅,看看外面荒凉的景象。他可能会看到一具新的尸体。他会看到稀疏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洒落,而她那身崭新的防护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幕无比清晰的景象:她趴在地上,两腿弯曲,双臂平贴在地上,头盔滚落到一边,而两只眼睛却没有闭上,仿佛盯着眼前的地堡。更悲哀的是,他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自己,一个孤独的老人坐在墙前,愣愣看着墙上那灰暗的世界,一张纸摊在腿上,手拿着炭条一直画。然而,他画的不是星星,而是眼前那灰暗的世界,一天又一天,每天都画着同样的世界,看着他本来可能拥有的爱人,画着她那一动也不动的身躯,而眼泪从他脸上滑落,落在纸上,纸上的炭粉痕迹在泪水中模糊涣散。

他会变成另一个马奈斯,那个可怜的老人。那位副保安官死了,却没有人能够安葬他,让他安息。想到那位副保安官,卢卡斯忽然想到茱丽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求他不要喜欢她。去找到另一个人,不要一个人孤孤单单。

这里是五十楼的平台,他扶着铁栏杆,弯腰探头看看外面。往底下看,他看到螺旋梯一路向下延伸,深不见底。他看得到五十六楼的平台就在底下,而中间那些楼层的平台,角度不同,所以看不到。他算不出从这里到五十六楼的高度是多少,不过,应该够高了,用不着走到八十二楼去。很多跳楼的人都喜欢去八十二楼,因为从那里跳下去,一路就到九十九楼的平台,中间不会被别的楼层平台挡住。

突然间,他仿佛看到自己正向下飞落,双手双脚摊开。他想到,如果是这种姿势跳下去,他根本没机会撞到底下的平台,因为半路上就会先撞到扶手栏杆,然后整个人几乎被切成一半。也许,如果他跳远一点,头朝下,也许会死得痛快一点。

他站直身体,心头忽然涌出一阵恐惧,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刚刚的想象实在太逼真,仿佛真的看到自己掉下去,粉身碎骨,血肉模糊。他转头看看四周,看看有没有人看到他。说不定有人一大早就起来准备去看日出。他以前看过几个大人像他这样,探头到栏杆外面去看底下。那时候,他总认为他们很可能是想不开。他也是在地堡长大的,所以他很清楚,只有小孩会故意把东西从平台上丢下去。等他们长大了,他们就会拼老命把什么都抓得紧紧的,免得掉下去。而总有一天,你会发觉自己失去了某种东西,那东西会掉下去,掉到那深不见底的地堡底层,而那时候,你自己也会想跟着跳下去——

接着,好像有个运送员正在爬楼梯赶路,他感觉到楼梯板在震动。没多久,他听到一种赤脚踩在梯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近。卢卡斯从栏杆边退开,集中精神开始考虑自己今天要做什么。也许他应该回家躺回床上睡觉,在睡梦中打发几个钟头。

正当他拼命想理由说服自己回家睡觉的时候,那个运送员已经从他旁边呼啸而过。卢卡斯瞥见那孩子的脸,发现他一脸惊恐,整张脸显得有点扭曲。后来,他飞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整个人已经不见踪影,但他那惊恐的表情还残留在卢卡斯脑海中。

那一刹那,卢卡斯忽然明白了。那孩子“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一路向下,逐渐深入地底,这时他已经明白,今天早上一定出了什么事。上面一定出了什么事,而且一定跟清洗镜头有关。

他心中忽然涌现一丝希望。他内心深处一直潜伏着一种奢望,仿佛埋着一粒种子。他憎恨那粒种子,因为那可能有毒,会害他窒息。但此刻,那粒种子发芽了。会不会是她没有被送出去清洗镜头?会不会是审判官决定重新裁量她的罪行?机电区的人提交了一份陈情书,好几百个人冒着危险联名签署。为了救她,他们自己可能也会遭殃。会不会是这种勇敢的行为感动了审判官?

那粒希望的小小种子开始生根,开始伸展枝叶,盘踞着卢卡斯胸口。他迫不及待想赶快冲上去看看。刚刚他还绝望得想从栏杆边跳下去,而此刻,那些念头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他从栏杆边窜开,一路往上冲,一路挤过好几个早起的人。他注意到,大家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一定是运送员已经把消息传开了。而且,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

有很多人跟他一起往上爬。两天前,他爬楼梯爬太久,两腿酸痛,但此刻,那酸痛已经消失无踪。接着,他看到前面有一对爸妈带着孩子往上走,走得很慢。他正要加快脚步超前,打算抢到他们前面,这时候,他忽然听到后面有无线电的声音,很大声。

卢卡斯转头一看,看到马舒副保安官就在他后面,只隔着几级楼梯。他满头大汗,手摸索着挂在屁股后面的无线电,胸前挂着一个小纸盒。

卢卡斯立刻停下脚步抓住栏杆,等这位中段楼层的副保安官走上来。

“马舒!”

副保安官终于把无线电的音量关小,抬头往上看,朝卢卡斯点点头。这时有个工人带着他的学徒正要往上走,他和马舒立刻靠在栏杆边,让他们先上去。

“出了什么事了?”卢卡斯问。他和副保安官很熟,知道他一定会老实告诉他。

马舒擦擦额头,把小纸盒挪到胳肢窝底下。“今天早上,白纳德十万火急催我上去。”他抱怨说,“这礼拜真的爬楼梯爬够了!”

“不,我是问你清洗镜头出了什么问题?”卢卡斯问,“刚刚有个运送员从我旁边冲过去,好像看到鬼一样——”

副保安官抬头看看上面的楼梯。“他叫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她的东西送到三十四楼。汉克从最底下扛着这些东西爬到我那边,差点翘辫子——”说着他忽然绕过卢卡斯旁边,又开始往上爬,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你听我说,我得赶快走了,否则会丢了饭碗的。”

卢卡斯抓住他手臂。他们后面有好多人要上楼梯,被他们两个挡住了。他们有点不高兴,从他俩旁边挤过去,正好上面又有人下来,差点撞成一团。“她到底有没有出去洗镜头?”卢卡斯继续追问。

马舒靠在栏杆上,无线电传来细微的讲话声。

“没有。”他压低声音说。那一刹那,卢卡斯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可以飞起来,在楼梯和水泥墙中间的空隙自由翱翔,可以绕过无数个楼层平台,直飞上五十层楼——

“我是说,她出去了,可是她没有洗镜头。”马舒说。他说得很小声,可是听在卢卡斯耳中却犹如雷霆,劈碎了他的美梦。“她从沙丘顶上爬过去,走到后面去了——”

“等一下,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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