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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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再没有去牛川沟,但牛川沟的白塔修到了七层。蔡老黑很嚣张,头剃得光光的,又做了一套白捻绸对襟长褂和宽大的白捻绸大档裤,再戴上一副大砣儿水晶太阳镜,从镇街上呼呼啦啦走过。街道的两边,开着美发店的,旅社的,饭馆的,门口的长条凳子上都一摆儿坐着年轻的女子,穿很短的裙子露出大腿,做活广告揽生意,不做生意的人家,有闲工夫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纳袜底,摘菜,哄娃娃,下棋,说话,见着蔡老黑过来了,就问道:“老黑老黑,听说塔封顶了?”蔡老黑说:“明日早上就封呀,把老人背去看吧!”说话人的爷爷就靠在另一家的山墙根,旁边卧着一头母猪和十二个猪崽,猪胖胖的,人却枯瘦如柴,老人咳嗽得腰成了马虾。这是又一个患了肺癌的人,修塔运砖时,儿子用背篓背了去看热闹过。那人说:“老黑,你可是要救了我爷爷哩!”蔡老黑说:“我这算什么,实指望葡萄园办成了,我要给这街上铺水泥路面的,现在只能修个塔了!”那人又说:“钱又算个什么,地板厂能挣钱哩,挣那么多钱不肯出水,挣了钱让人绑架撕了票去!这塔立在牛川沟,不仅是咱这儿风脉,也是老黑的功德塔哩。塔还叫白塔吗?应该叫黑塔,老黑的黑塔!”蔡老黑呵呵呵地笑,说:“这怎么行?!你是在笑话我蔡老黑长得黑吗,没有咱宝宝白吗?”对面小酒馆的柜台上趴着年轻的女掌柜,她下半身肥短,上半身清秀白净,就笑了说:“你那脸就是没我这屁股白哩!”蔡老黑也不生气,问:“你说我咋就长不白呢?”宝宝说:“谁让你剃个光头太阳底下跑哩?”蔡老黑说:“可我还有一件东西从没晒过太阳怎么还那么黑呢?”宝宝把一个空酒瓶子甩过来在蔡老黑脚下碎成一片玻璃渣。蔡老黑笑着,却将手伸向了一个妇女怀中小儿的胖腿中间,说:“木犊子,让伯伯捏捏牛牛!呣,蛮大的么,长大了像你爹一样,大牛!”妇女说:“老黑,你这瞎尿,你戴这么大陀子镜像电影上的黑社会头儿!”蔡老黑把孩子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呜儿呜儿地逗,却说:“大牛去铁笼晚上回来不?不回来了,夜里把门给我留下啊!”没想孩子竟一泡热尿尿在了头上。众人一片哄笑,说:“狗浇尿,狗浇尿!”妇女忙把孩子抱过,说:“娃娃尿贵如金,老黑你要发财哩!”蔡老黑一边擦尿一边说:“哈,给我尿哩,几时我给你娘尿呀!”一边戏谑着与人打花嘴,一边又往前走。身后有人说:“瞧老黑那身坯子,如果留个大背头,背影像个毛主席哩!”蔡老黑当然听在耳里,脚底下步子也迈方了,突然,信用社的贺主任抱了个水烟锅立在信用社门槛上呼呼噜噜吃水烟,一对眼睛直勾勾盯着蔡老黑,蔡老黑立时住了脚,又立时咋唬唬叫说:“贺主任,才要找你的,明日白塔封顶,你得去指导啊!”贺主任说:“老黑老黑,你别给我来这一套,你有钱修塔哩,还不起贷款?!“蔡老黑说:“吴镇长没有给你说?”贺主任说:“吴镇长……?”才要发愣,蔡老黑已经走过去了,他还喃喃道:“吴镇长给我说什么了?”
蔡老黑一直走到街东头的巩老大家,坐在那里喝起了茶,还在笑贺主任的那个傻相。巩老大的年龄并不大,三十出头,有一手好的刻功,先前在镇街上摆摊子刻印章,私自刻过一回公章,被公安局抓去判了刑,刑满后就专刻石碑,方圆四个镇的所有墓碑几乎没有不是他的作品。蔡老黑的腰里揣了个名单,他要巩老大刻两个碑,一是“白塔”二字,一是所有捐款人的名姓。巩老大的独眼娘给蔡老黑倒了茶,说:“哎哟,老黑,你要得这么紧,五天里怕是刻不及的!”蔡老黑说:“把别的活往后推一推么,老大呢,我给他说!”老太太一只眼萎缩成一个坑,一只眼却亮如点漆,说:“他在后院给苏红他们刻哩,苏红要刻的字多,也是催得紧,他夜里都没睡了。”蔡老黑说:“苏红,她刻什么,不是给她刻墓碑吧?!”老太太说:“地板厂给学校十万元,要刻个重建高老庄小学纪念碑的。”蔡老黑脑袋嗡地一下大起来,就往后院去,后院里一只狗就蹿上来汪汪地咬,蔡老黑挥拳跺脚地吓唬,狗仍是扑着咬,老太太说:“它只是叫,不会咬人的。苏红来的时候它卧着没起来,你来了它却咬哩,你穿得并不烂呀!黑虎,黑虎,他是个有钱的角儿!”蔡老黑不等老太太过来揽铁绳,已一脚将狗踢翻,又近去提住了铁绳挥拳就打,狗立时不叫了,伏在那里只是喘气。蔡老黑说:“狗眼也瞧我低了?!”老太太跑过来说:“老黑老黑,打狗看主人呢,你要打死黑虎?”巩老大闻声从院子的一间草棚出来,说:“娘,没事,你去吧。”老太太不高兴地拉闭了后院门。蔡老黑说:“老大,不是我要打狗,你把这狗咋培养得恁势利?!”巩老大笑着说:“你是忙人,倒有空儿到我这里来?老早就说也去牛川沟运运砖,却就是走不脱身!”蔡老黑说:“也用不着你去运砖,你把碑子给咱刻了,一样有功德的。”就把捐款人名和“白塔”二字交给了巩老大。巩老大也不言语,拉了蔡老黑往草棚去,草棚里一面大石碑上打了方格,用笔在格里书写了楷字,三分之一已经刻出,蔡老黑看了看,果然是王文龙苏红如何办企业有方,发财不忘办教育,出资十万元扩建高老庄小学的内容。巩老大说:“再急,我也得把人家的活儿弄完吧。”蔡老黑说:“这是拿钱坑人嘛,我不修塔,他们连铺个路面都不肯,我一修塔,他们就扩建学校呀?!学校好好的,让他们来修?”巩老大说:“真是发了财了,一次就拿十万!”蔡老黑说:“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几时竖碑子?”巩老大说:“听说五天后要开个捐款仪式的。”蔡老黑说:“那好,五天后我也开个塔成典礼,你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把我这些东西刻好,我给你多一倍的钱!”巩老大说:“这我怎么要钱呀?一个是为了风脉,一个是为了孩子,谁的钱我也不收!”
从巩老大家出来,蔡老黑已经没了神气,立在屋檐下吸了口香烟,长长地吁气,却见菊娃背着石头迎面走过来。低声叫:“菊娃,菊娃!”菊娃站住,说:“吃谁家宴席去了,穿得这么窝耶!”蔡老黑说:“准备着吃你的宴席呀么!”邪邪地笑。菊娃拿眼极快地扫扫四周,说:“少胡说八道!石头,叫你老黑伯!”脊背上的石头手里提着一个布袋,说:“伯!”蔡老黑过去要把石头抱下来,菊娃说:“我背着,我还急着去店里呢。”蔡老黑说:“石头,不跟你蔡爷爷学针灸了?”菊娃说:“我过去看他,他真的是不好好学针灸,整日画画呢。画画是能吃能喝?我训过他多少次了偏是不听!蔡伯又太溺爱他,随了他的意儿,我得接回去管一管了!”蔡老黑取了石头手里的布袋,布袋里塞的都是些画儿,他拿了一张一边展开要看一边说:“石头,你娘凶不凶?”画幅很小,只有盆口儿般大,画面上是无数个圆圈,一个就躺在那里。蔡老黑说:“你画的是泉还是河里的漩涡?”石头说:“树桩子。”蔡老黑又取了一幅展开,上边画的竟是一个人弯腰在跑。蔡老黑说:“这画的是啥么,你这娃该打!”石头说:“打你!”菊娃就训道:“没大没小,他是你的伯哩!”蔡老黑就笑笑着去拍石头的屁股,拍过了,却极快地捏了一下菊娃的腰,菊娃没有吭声,背了石头就走。蔡老黑撵上来,他看见菊娃的腮帮、耳朵红彤彤的,他说:“菊娃菊娃,我晚上拿些牛骨头去店里,你给石头熬骨髓汤喝。”菊娃说:“你不要来,你来我也不开门的!”蔡老黑又说:“明日白塔封顶呢,你和石头来看热闹啊!”菊娃说:“我不去!”继续往前走。蔡老黑说:“菊娃菊娃,你听我说么……”菊娃说:“大天白日的你喊叫啥哩?!”头也不再回过来,走得越发快了。
第二十七章
白塔封顶,原定的一些仪式并没有举行,一些人去焚香烧纸,放了一阵鞭炮,但蔡老黑没有在现场。他去蝎子尾村找顺善,请顺善去县上联系县剧团,在塔成典礼的当天晚上来高老庄演出。顺善和鹿茂正在顺善家商量着办绳厂的事宜,蔡老黑一在院门外的涝池边上叫喊,鹿茂就慌了,忙将梯子搭在院墙上,翻墙到了迷胡叔的院里,院子里鸡飞狗叫,幸好迷胡叔不在家。
顺善正因与鹿茂庆来要办绳厂,担心如果真办成了要遭蔡老黑的指责,所以对于去县上联系剧团来演出的事当下就应允了。蔡老黑一走,鹿茂从迷胡叔的院里又翻墙下梯过来,知道了原委,说:“他现在是癞虾蟆支桌子,硬撑哩,已经穷得叮当响了,请剧团来又得花七八百。”顺善说:“咱管得了这些?多跑一步路的事,也不得罪他,你也不是见了他还得翻墙吗?”顺善搭了便车去县上,限天黑返回,剧团却没有请到。因为就在前一天,苏红已经去请剧团来高老庄演出了,团长当时问顺善:“两人说的是不是一回事?”顺善随话答话,说“就是就是”,一路上倒也佩服王文龙和苏红的厉害。回来汇报了蔡老黑,蔡老黑是多火爆的人,当下也黑铁了脸,半天闷着不言语。胖婆娘见了顺善,当然热情,问了这又问那,顺善说:“现在你们两个又好了?夫妻过日子,狗皮袜子没反正,吵开架了没好口,打开仗了没好手,把旁人害得操这个心那个心的,人家却早吃到一搭了,睡到一搭了!”胖婆娘说:“你要是不劝慰,我真的是死了呢!”顺善说:“那你怎么谢我哩!”胖婆娘说:“你今日不走,我给你做糍粑吃!”蔡老黑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谁吃你那糍粑?你去爹那儿提两瓶枸杞子酒来!”胖婆娘一走,蔡老黑说:“他们把剧团请过了就让请去吧,没了张屠户,我也就吃连毛猪不成?!你辛苦辛苦,今晚上还得去一趟过风楼镇,那里的皮影戏班子有名气,咱把他们请过来。我知道你累,让福存开拖拉机带了你去。高老庄再没能在人面前走动的人了,你再走一趟,全当我蔡老黑求你了!”顺善说:“我是听不得一句好话的人,有你老黑这一句话我就满足了!他娘的,有人说我顺善以权谋私多贪多占,把生产队的财产捞走了,我是出了钱的嘛,别人不清楚,这事你老黑该清楚!”蔡老黑说:“农村里哪能没闲言碎语,你理它干啥?树根不动,树梢摇摆顶屁用!你甭管,谁要再说,我去搧嘴!”顺善说:“去过风楼我是去的,累倒没啥,只是县剧团在这儿演出,皮影有没有人看?”蔡老黑说:“皮影戏是没活人演着热闹,但却稀罕,好多年咱这儿没演了,我想说不定能压过县剧团哩。”顺善说:“既然是这样,我倒有个主意,镇街只有一个戏台,你连夜派人去布置戏台,县剧团来了没地方演,他们就演不成了,就是要演,自个儿搭台子去!”蔡老黑说:“顺善你脑瓜子就是灵!”胖婆娘把两瓶泡酒提了来,当下就要打开,蔡老黑却要顺善拿回家去喝,并约好一等吃过晚饭,让福存去喊他上路。
镇街的南头,有一个大土场,原是镇街村的打麦场,七十年代高老庄常开群众大会,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