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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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个子了,没想你比我高这么多!”就不和西夏站得太近,立在了台阶上,说西夏是模特,西夏说不是,她却坚持说一定是的。这时候,远远的镇政府门口,有一辆吉普车,嘟嘟嘟地发动了,几个人抬着一筐什么重物放到车上,遂即一个矮子滚球一般地跑了来,说:“苏红,镇长问你去呀不去?”苏红说:“去么。”便对子路说:“你见一下镇长吧?”子路说:“我不认识的,算了吧。”苏红说:“那我也不能陪你们了,早上白云寨卖木料的人在稷甲岭下发现了一只旱龟,卖给了厂里,厂里送给了吴镇长,吴镇长却要送给陈县长的。”子路说:“一只龟划得来这么送来送去的?”苏红说:“筛子大的!”西夏说:“筛子大?”要过去看看,子路扯了扯她的衣襟。苏红就把乌鸡让子路带回去,子路不要,双方推让了一阵,苏红只好把鸡交给那矮子替她去杀,当下握手告别了,还在说:“西夏你这么高的个头!”
苏红一走,西夏就把高跟鞋脱了,从提包取了一双平底鞋换上,问子路:“我是不是高得有些丢你人了?”子路说:“是苏红自惭形秽了。”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有认得子路的,也有不认识子路的,但都向他们行注目礼,子路只是低了头往前走,将西夏落在后边,西夏就小声说:“头,头!”子路偏不理她——仰头婆娘低头的汉——还是低着头,双腿换得更欢了。西夏撵上说:“你腿那么短,倒走得快!”子路说:“咱不要并排走。”西夏说:“怎么啦,你也嫌我个子高啦?”子路说:“这是在乡下。”西夏说:“乡下不允许并排走?”偏并排走。出了镇街,顺一条土路往西北方向去,西夏说:“我只说你个子矮,怎么街上的男人都是矮子?”子路说:“……是不是?”西夏说:“怪怪的。”子路说:“恐怕是大家看你也怪怪的。”西夏就嗤儿地笑了一下,说:“我明白了!”弯腰从路边掐下一朵颜色黄黄的花,花茎流出白汁,立时却变成漆一样的黑。子路说:“不要掐的,这汁粘在手里就洗不掉了。你明白啥了?”西夏说:“你总嚷嚷着要回来,回来你就没自卑感了么!”子路说:“我才没自卑感,有自卑感我能娶你?!”西夏说:“娶我是不是要换种的?”
一走进蝎子尾村巷,西夏看见的到处都是柏树,树老如卧,就在每一棵树下要拍照。子路也来劲了,介绍这一棵是扁枝柏,从根到梢枝杆全是扁形,那一棵是扭柏,树身扭得似麻花,又有塔柏、夹槐柏、挂甲柏,一直到了他家院墙外,指着一棵斜斜地顺着房后檐和院墙头透巡而长的柏说是飞檐走壁柏,西夏就兴奋得一蹦老高。这一蹦,巷中有人瞧见了,直着脖子喊:“云奶!云奶!”声音急迫。巷道的门窗里同时六七个脑袋伸出来,在说:“子路回来啦!”子路回应着,把香烟撂进窗里,把水果糖塞给跑来的孩子。一个孩子剥着糖往一家门道里钻,糖掉了,拾起来喊:“云奶云奶,我叔回来啦!”西夏却听到了哪儿有胡琴拉动,沙哑的声音在唱着:“黑山哟那个白云湫,河水哟那个往西流,家没三代哟富,清官的不到哟头!”
西夏说:“你听,你听。”子路说:“那是迷胡叔唱丑丑花鼓哩!”子路的娘在牛坤家捉筷子,门外的土场上驴在打滚,尘土呛得鸡飞,猫也跳墙,而且坐在碌碡上的迷胡又是拉又是唱。牛坤的老婆一边骂迷胡:疯圆了,怎么偏还记得丑丑花鼓的词儿?!子路娘说:“顺善他爹活着的时候是结巴子,可台子上唱戏从来不结巴。”两人一边把两双筷子头儿用麻绳缚住,各执一方,搅过去翻过来,口里念念叨叨,数说着碰见哪一路鬼了,让孩子发烧,是你了你停住。结果筷子突然翻不过来。子路娘说:“瞎,是村北头吉喜那死鬼!吉喜吉喜,冤有头债有主,你害娃娃家怎的?你走!你要不走我就用桃木撅子钉在你坟头了!”那吃糖的孩子踉跄进来,说是“我叔回来啦!”子路娘收拾了筷子,就从炕上下来,往自家去。碌腾上的迷胡停了胡琴,也不唱了,说:“嫂子,嫂子,不过年不逢节的,子路咋这会儿回来?”子路娘生他的气,说:“他爹过三周年呀,他能不回来?!”迷胡就“律,律,律”地牵驴,驴不高,他站着还没驴高。
子路见娘出了牛坤家的后门道,叫“娘!”,西夏也收住脚,叫:“娘!”一手搭在娘的肩上。作娘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心一急,手就哗哗地颤,仰头看西夏的脸,想去摸摸,手举起来,却拍打了西夏胳膊上的土,说:“快回快回!”迷胡偏拉了驴从巷子那头出来,大声说:“子路,回来给你爹过三年了啊……人一死就有了日子,这么快,你爹死了三年了!”子路说:“迷胡叔,你丑丑花鼓还唱得好么!”迷胡说:“还唱得好?你觉得唱得好了,叔给你再唱一折!给别人不唱,也得给子路唱的,子路是大福大贵,樱甲岭崖崩了,压了那么多水田,却没压到你家的坟上……”子路说:稷甲岭崖崩了?”
迷胡说:“可不崖崩了!天上还飘着个大草帽子,当年我在白云湫就见过……”娘说:“你快去忙别的事去吧,你不好好去护林子,镇上得扣你的钱呀!”迷胡说:“这谁说的?”娘说:“顺善说的。”迷胡勃然大骂:“顺善驴日的!”牵了驴扭头就走。西夏觉得有了遗憾,说:“他要唱咋不让唱呢,他唱得好听哩!”娘说:“他疯了。”子路说:“疯病不是早好了吗?”娘说:“哪里就好了,过几天重过几天轻,视甲岭一崖崩他就疯圆了,唱唱歌歌的,那么一把年纪了,也不知羞,丢人败兴!”
到了自家院门口,门锁着,伸手从门脑上摸钥匙,开了几下都没开开,还是西夏拿过来开了锁,说:“我活该是这家人哩!”但见院子不大,四间上房。粗柱宽檐,台阶上堆放着整整齐齐的劈柴,两边有东西厦房,右前院墙下是个磨坊,左上房前有株樱桃树,树下一块捶布的青石,从院门到上屋墙上拉着的一道铁丝上晾着被褥,艳红的夕阳正照着,被面上硕大的牡丹花闪着光,像是鲜活的。娘说:“被子给你们都晾了,我只说中午回来,坐在家里等着却不见人影,才去牛坤家,来正的小女子说你们回来了,我还不信哩,果真就回来了!”西夏隔了被子看那樱桃树,猛一瞬间,却觉得樱桃树像是一个人,吟吟地冲了她笑,就走过去,那树还是树,就说“娘怎地就知道我们要回来,把被褥也晾了?!”娘说:“菊娃说的。”说过了,觉得没说好,又说:“西夏,你长得不像那照片上的呀!”西夏说:“没照片上的好看?”娘说:“好看,子路找的媳妇能不好看?”西夏咯咯咯笑起来,说:“娘这是夸你儿子嘛!”娘也笑了,让西夏快坐下歇着,又拿了布摔子给子路摔打身上的土,西夏把脚上的鞋蹬掉了,仰身倒在一张竹皮躺椅上,看起从磨坊走出来的一只花猫,冲着它说:“咪!”
娘到厨房烧开水,子路跟了去,娘小声说:“西夏知道菊娃还住在厦房里?”子路说:“我给她说过的,没事的。”娘说:“也怪,菊娃昨日说你们要回来……”子路说:“她人呢,还在葡萄园做工?”娘说:“早都不在了,苏红又叫去到地板厂干了一些日子,又不干了,离厂子不远办了个杂货店。她说你们要回来了,要住到店里,石头也送到他舅家了。”就推了厨房窗子向右隔壁喊银秀,让银秀端一碗鸡蛋来,又喊:“改日我家鸡下了就还的啊!”
银秀端着一碗鸡蛋进院,随之而来的是一大群小儿,全挤在院门口往里看,西夏从躺椅上爬起来,跟着子路的一双胶底布鞋,宽大如船,向小儿们招手。一招手,小儿们全退在门后,她刚要躺下,门口又是无数脑袋。娘就吼一声:“都进来给糖吃!”呼啦拥进一大堆。西夏索性将提包里的水果糖撒雪似的漫空一抛,就有了一场战争,有人拾到许多飞跑而去,有人被掠夺了向墙而哭,开始对骂:“鱼,鱼,河里的鱼!”
“栓子,栓——子!”子路娘出来吓唬了一顿,哭的笑的都散了。西夏问娘:“他们吵架怎地叫鱼和栓子?”娘说:“那边的是你栓子哥的孩子,那小光头的爹叫双鱼。骂仗都骂对方爹的名,就是把人骂狠了!”西夏说:“人名不是人叫的吗?毛泽东三个字,那些年里十几亿人天天都叫哩!”觉得稀罕有趣,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银秀在厨房里数借给的鸡蛋,说:“城里人不晓得乡下的事。”
开水烧好了,西夏口渴得要有茶来喝的,娘端上来的却是红糖开水里卧着四颗白胖胖的荷包蛋,说:“不是说让喝吗,怎么成了吃的?”子路说:“来客讲究喝煎水,不叫开水叫煎水,煎水就是荷包蛋。”西夏说:“我不吃,只想喝。”子路说“得吃!”从她碗里拨出两颗蛋。门口就呀地笑了一下,说道:“咱子路给媳妇喂鸡蛋哩!”子路忙起来说:“竹青嫂子呀!快进来坐!”西夏也陪了笑,一手牵着了竹青引来的孩子,孩子五岁,是个男孩,却穿着花衫子,头上梳着一个辫儿。竹青说:“娃们家在村口嚷红了天,说子路的城里媳妇给发糖哩,惹得我也来瞧瞧。泉泉,叫五娘娘,五娘娘会给你糖吃的!”
泉泉叫了五娘娘,五娘娘却再也没颗糖给孩子吃,落个难堪,就势把荷包蛋碗给孩子,孩子端起来几口就吃了。竹青说:“这孩子是饿死鬼托生的,真的就把鸡蛋吃了?!他五娘娘呀,听说子路在城里恋爱上了你,我就估摸一定是个美人胚子,果然就是!他五娘娘今年二十几啦?”西夏说:“二十六。”竹青说:“小子路一轮?”娘说:“站在一块倒不显。”竹青说:“咋不显,他五娘娘还是嫩娃娃嘛!”娘当下没再说话,收拾了孩子吃过的鸡蛋碗到厨房去,竹青还在院中问西夏做什么工作,月薪多少,怎么就恋爱上了子路,子路现在可是了不起,又有名又有钱。娘就在厨房叫:“竹青,你来看看这酵面发了没有?”竹青进来,娘说:“你尽问些啥呀,你没瞧人家羞脸子吗?”竹青说:“菊娃个子高,没想这个更是高!咱子路能收拾得了?年纪小哩,年纪小了就得子路哄哄说说哩,刚才我看见子路给她喂着吃的,说不定晚上也得给小媳妇洗脚的。先是菊娃伺候子路,往后就轮到子路伺候这小的……你得给子路说说,现在年轻啥都可以干,但惯下毛病了,日后年纪大了谁指靠谁呀?”娘说:“……你操心!娶下媳妇就是伺候男人的,子路日后不指靠她指靠谁?!”脸上不高兴起来。竹青讨了没趣,出得门来,对西夏说:“他五娘娘,坐一天车了,早早歇着,赶明日和子路到我家来呀,我家没什么好吃的,可擀面却比你娘擀得好!”子路和西夏说:“你坐嘛。”竹青说:“你瞧这孩子,还嚷道着要吃糖哩。你五娘娘糖发完了,这娃没眼色!我回去呀!”出院门走了。
西夏说:“这是谁,说话不中听的。”娘说:“西隔壁的,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要吃些啥,我给咱做去?”子路说“有没有挂面?”娘说:“后晌我包了一罗盘饺子,是茴香馅儿,西夏你没啥忌口吧?”西夏说:“我啥都吃的。娘你歇了,我给咱做。”但娘还是去了厨房,俩人抱柴,添水,起火,烧锅,叮叮咣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