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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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晚风渐凉,这晚的滨河路,并没有人们期待的故事发生。
2
江长明很快回到了沙县,跟他一并来到沙县的,是纪委两个纪检员。
就在周晓哲找调查组谈话的这一天,调查组再次接到举报信,信中揭发郑达远跟一个叫牛枣花的沙乡女人关系可疑,很有可能,郑达远将大笔资金藏匿在牛枣花这里。
这可是条新线索,调查组决定对牛枣花展开调查。谁知刚到沙县,就听沙县治沙女英雄牛枣花因病住院,已惊动了不少人。
江长明虽然对调查组心存不满,但人家毕竟也是干工作,再者,也只有调查组,才能将老师身上这口黑锅揭掉。所以在面子上,他对一同来的两位同志还是很客气。两位同志倒像是不愿意让他陪着,一到沙县,就提出让他回专家组,他们的事儿,他们自己办。
一听此话,江长明心里那层不满就越发浓了,正好尚立敏赶来迎接他,他便扔下两个纪检员,愤愤地跟着尚立敏走了。
尚立敏将水文资源组苏宁教授查出的问题报告了江长明,没容江长明发表意见,她又接着说:“水文方面如此,其他方面他们能不做手脚?我建议,对沙县近年来的治沙、防沙、特别是沙化数据做一番核实。”
江长明没有表态,一回来便听到这种消息,的确令他难受,可眼下他们的工作重心是把课题成果尽快拿出来,哪怕是先拿出一两篇有分量的文章或是一两个有推广前景的沙生植物新品种,先把国际组织的第一道关过掉。至于弄虚作假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尚立敏一直在所里,很少到基层,对基层的事知道的少之又少。一听弄虚作假,就觉天要塌下来。也难怪,她是搞数据分析的,假掉一个数字,整个结果就有可能变假。可她哪里知道,如今哪儿不作假呀。江长明的心里掠过一层悲哀。
简单开了个会,江长明将自己的决定说给大家,明天他们离开县城,到沙窝铺去。
“去那儿做什么?”尚立敏不解地问。
“你是搞课题的,不进沙漠蹲宾馆里能搞出成果?”
“可所长不在了,我们去找谁?”尚立敏又问。
“老师不在,他的林子在。”
“那个牛枣花不是住院了吗?”
“你到底要问多少?!”江长明忽然来了气,发完火,又觉态度有点儿蛮横。默了默说,“等会我跟你去医院。”
尚立敏挨了呛,心里不舒服,江长明刚出房间,她便说:“刚有点儿小权,就开始犯官僚主义。”
下午饭后,江长明带着尚立敏,往医院走。他们是去看牛枣花。说不清为什么,这段日子,江长明突然觉得,牛枣花跟老师之间,隐隐地好像有什么故事。他猜测着这故事,却又害怕这故事。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令人着迷,有些故事,里面除了泪便是血,江长明担心触碰到更痛的东西。老师的一生已经够坎坷了,千万别再翻腾出什么来。
怀着非常复杂的心情来到医院,却见病房门口挤满了人,护士不让进。一问,才知是上面这样要求的。在沙县,牛枣花算个人物,只不过这种人物常常被人遗忘。需要她们的时候,挖掘出来用一用。她们的生命平常是不发光的,等发光时,她们已成为一种摆设,或是一种符号,被赋予新的内容,当然是别人需要的内容。于是乎,她们闪光了,多彩了,令人感动得要流泪了。可惜,这样的日子总是很少,太多的时候,她们活在自己的寂寞里。江长明在下面走,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物,总体感觉是,这是一群被别人强戴了面具的人。
怕是这一次,牛枣花要让沙县失望了。国际组织的专员来沙县考察,少不了接见牛枣花,相比那些方方面面弄出来的业绩,牛枣花这张脸,还有她坚守沙漠几十年的人生故事,怕是更有说服力。所以她一病,沙县不能不急。
果然,楼道内尽是慌慌张张进进出出的穿白褂子的人,几个县上的干部也掺杂在其中。从他们脸上,江长明感觉牛枣花病得不轻。尚立敏不解,发牢骚道:“就一个农民,犯得着这样?”
“农民咋了?农民的命就不是命?!”
尚立敏吓得吐了下舌头,她的原意绝非如此,只是说出的话欠斟酌,让江长明误听了。她抛下江长明,腾腾腾往前去,一个护士拦住她:“病人在休息,你们不能打扰她。”
“我是她妹妹,刚从外地回来。”说着,她朝江长明招了下手,护士被她的气势蒙住了,犹豫半晌,还是放他们进去了。
病房里倒是安静,床前摆满鲜花,窗台上摆着刚从沙漠里采摘来的沙枣花,一股野香沁人心肺。牛枣花睡着了,她的气色很不好,江长明忍不住就担起心来。
片刻,牛玉音推门进来了,看见病房里多出两个人,正要张口问,江长明抢先说话了:“你就是牛玉音?”
“你是……”玉音望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记不起哪儿见过他。
“我是江长明,驼驼的朋友。”
“是你啊!”玉音一下兴奋起来,老听驼驼提起这个名字,却一直无缘相见,想不到……
“坐,快坐呀。”玉音好不激动,江长明这个名字,在悲情腾格里,可是相当有分量的。
“你姑姑她……”
玉音的脸色暗下来,这些天,为了姑姑,她真是跑断了腿,可姑姑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刚才她还在主治医生那儿,可那个戴眼镜的主治医根本不告诉她实话,只说是太劳累,加上营养不(文*冇*人-冇…书-屋-W-Γ-S-H-U)良,累倒的。
病房里说话不大方便,江长明让尚立敏留下,自己带着玉音,来到住院部后面的一块草坪上。
“有件事想麻烦你,希望你能答应。”
“啥事儿?”
“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我想请你跟我们一道去趟沙窝铺。”
“可姑姑她……我怕是走不开。”玉音有点儿为难。
“不是有县上吗?你留在这,也起不了啥作用。我看县上现在是急了,他们会紧着想办法的。再说了,三五天的,不碍事儿。”
玉音想了一会,道:“行,啥时走你安排,我把这边的事交代给乔雪。”
“乔雪是谁?”
“跟我一起的,也是个研究生。”
江长明哦了一声,他好像听肖依雯说起过,她有个表妹也叫乔雪,正在读研,不知是不是同一个人?不过眼下他顾不上这些,匆匆跟玉音说定时间,就往病房去。刚到楼口,就看见沙县副书记李杨在罗站长等人的簇拥下,上了楼。江长明犹豫半晌,还是打电话给尚立敏,让她下楼。江长明对李杨虽不是太熟,但两个人也算认识,对李杨这种人,江长明向来采取的策略是敬而远之。
一望无际的沙漠横在眼前,腾格里就像一张弥天而撒的网,牢牢困住了人们的视线。黄沙飞扬,干旱肆虐,九月的沙漠将暴戾演绎到了极致。
沙窝铺却是另番样子。江长明他们刚穿过黄寡妇滩,眼前就涌进一片绿洲。那是怎样的一片绿啊,在这黄沙刮得人睁不开眼,整个世界像是陷入到死一般的枯黄中的茫茫大漠,忽然地闪出那么一片绿,其惊喜,其振奋,真是无法言表。江长明只觉得心里哗响过一片水声,浪声,跟着,眼亮了,心也亮了。世界,瞬间明净起来。活这个字眼,突然就跳到了眼前。车子在沙路上颠簸,尚立敏她们的尖叫已放野了的炸响:“好绿啊——”
是绿。曾几何时,这儿人山人海,沙乡人以无坚不摧的信念和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挥动着铁锨、斧头,不,一切能与天地较劲儿的工具,在那场浩浩荡荡的大运动中,将盘踞在沙窝里几十年上百年的沙刺、红柳、梭梭,还有那成片成片的胡杨林,一应儿斩草除根,九道子沙梁护着九道子塆,沙乡人神往的大寨田建成了。庆功大会上,年轻的牛根实代表沙乡新一代农民庄严宣誓,这儿以后不叫九道梁子,要让它变成九步沙。听听,多豪迈、多气势的语言呀,九步就可以踩过沙漠,踩出一片新天地!九步沙这个名字,第二天就出现在省报上,而且是大红色。比九步沙更红的,是沙乡人热盼未来的心。
多少年过去了,大寨田并没长出沙乡人渴望着的庄稼,倒是风一年比一年猛,沙一年比一年恶,太阳一年比一年毒。九步沙真的成了九步沙,不过这一步,怕是要让沙乡人跋涉上一辈子,后悔上一辈子。
江长明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来九步沙的情景。那是他刚进沙漠所不久,老师郑达远带着他,一路走来,最后站在黄寡妇滩的风口子上。那一天的江长明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只觉得这一路,热情在一步步消退,信心在一步步动摇,甚至,对自己的所学所爱,追求还有理想,也生出从未有过的困惑和怀疑。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沙漠,这就是将要承载自己一生的真实所在?那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一幕啊,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枯黄、死黄,耳边是呼呼啸叫的漠风,脚下,是逼人后退的滚滚热浪。他想象中的沙漠,哪是这样?那里面充满神奇,充满惊险,蓝天白云下,一望无际盛开的,是一个青年才俊的梦想,是征服沙漠、建设绿洲的铮铮誓言。谁知眼前的现实竟是这样残酷,残酷得似乎能在瞬间就将他的梦想击碎,不留一点儿余地。
他傻眼了,彻彻底底傻眼了!
他就像失语一般,面对漫天黄沙,久长地发不出声音。后来他求救似的将目光伸过去,投在老师脸上。老师郑达远那一天也是格外沉重,一路,他就没笑过,等站在凌厉的风中,面对要把人压抑死的九步沙时,笑就离他更远了。
“知道不,这儿的树,就是我毁的。”郑达远陷入到往事中,那段沉痛的记忆,成了他一生绕不过去的一堵墙。也是在那次,江长明知道了老师的过去,也才懂得,老师为啥要把后半生赌博似的赌在九步沙。
他是在替那场运动赎罪啊!
一个人为一场运动赎罪,这样的事也只有老师做得出。
那时的九步沙,绿色还很稀少,九道梁到五道梁之间,几乎就望不见绿,不过老师说:“总有一天,风沙会遏制住的。”
也是在那次,江长明跟牛枣花有了一面之缘,是老师主动向他们介绍认识的,老师说这儿住着一个人,很了不起:“瞧,这几十亩林地,都是她的。”江长明很是惊讶,这漫天黄沙中,还真能住人?
时间一晃过去了十年,十年间,江长明再也没来过沙县,没来过九步沙。想不到,十年后的九步沙,却成了另番样子。江长明简直想象不出,这满眼的绿,是怎样一点点长出的?这形态各异的绿色植被,是如何顽强地茂盛了起来?
正讶疑着,五道梁子那边,猛腾腾响出一阵唱:
五月里来五端阳
沙枣杨柳插门上
雄黄酒儿高升上
我和王哥喝一场
你喝酒来我捏手
这么的热闹哪里有
红糖冰糖四合糖
比不上妹妹唾沫香
六月里来热难当
王哥放羊在高山上
手搬大门往外看
王哥困到山里面
一斗麦子两回面
粗箩儿箩了细箩儿弹
弹了三升细白面
我给王哥送盘缠
怀里揣的油麻卷
胳膊上搭了两串钱
手里提的米汤罐
姑娘的情谊在罐里面
……
“是六根!”江长明猛地一喜,这声音真是太熟悉了,在五佛,他没少听过六根唱,那首《王哥放羊》,到现在自个儿都能从头到尾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