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不聪明-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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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记得。”我倚在栏杆边,看着眼前的树荫漏过一缕缕光线。
在江北机场初遇时,他曾提过女孩子无论做什么都能说出个理由,而我说我们也会不经考虑就选择,只是善于事后给自己找理由而已。我的确从不曾忘记跟他一起经历过的每个片段,没料到的是他也同样记得。
“是啊,记性太好不是什么好事。”他似在自嘲。
“但记性不好又会忘掉很多开心的事。”
“你说得也对。”“又来这句?”
“真心的,觉得你说得对。”
“以后就请叫我说得对姑娘。”
“难道我要叫记性好大叔?”
“谁说你是大叔?”
“噢,谢谢。”
“不客气,千万别感动得以身相许。”
“你提醒得太迟了。”
“是吗?”
“不是吗?”
我们短暂地相视而笑。这一瞬间,时光从我们身后悄无声息地退去,我们仿佛回到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之前。一扇门之外喧闹的喜宴似乎都不复存在,我们还站在初相遇的时刻,站在被浓雾包围的孤岛中央,除了彼此没有别人。安静的书店、山顶的雨、傍晚的街道、夜幕下的路边咖啡店、落地窗外挂满星辰的房间……都回来了。以温润而又强大的力量,全部冲进我仍然跳动着的心脏。
宴会厅里忽然传来又一阵夹杂着尖叫和欢呼的掌声,新娘在抛花球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朝门里看了一眼。只一眼,我骤然醒来,记起这是他前妻的婚礼。他出现在这里并非毫无理由,这理由也绝不是出来跟我聊几句天。
“肚子好像饿了,我进去吃东西。”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愉快。
“去吧。”他说。
我转身背对他,推开了那扇门。
眼前觥筹交错的喜宴恍如另一个世界,相机快门“咔咔”地响在耳边,酒杯中气泡轻快地上升然后爆破,满厅纱幔像梦境般悬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新郎新娘正一起握瓶,将那浅琥珀色的液体由上而下倾注入香槟塔。
一个木画框磕到了我的手肘,照片上穿着婚纱的新娘满脸笑容地看着我——她看上去真的很幸福啊,尽管幸福这两个字听起来如此荒诞。
七月中旬,我翻译的那本小说出版了。施杰好像比我本人还兴奋,休息日带我到处逛大大小小的书店。看那熟悉的书脊整整齐齐地排在书架上,熟悉的封面高高低低地堆叠在展台边。噢,除了书本之外,它的海报也随处可见。这不是我第一次翻译小说,但是第一次有公司将这么受重视的书交给我翻译。这本书上属于我的位置是两个小小的、黑色的宋体字符,排在作者名字下方。我一直都很满足于这小小的位置,更满足于在自己工作的书店里,看着客人将这本书带来收银台。
我不知道自己亲手将自己的书卖出去应该有怎样的心情,但我必须承认这感觉很愉快。只是没料到慧仪也是读者之一,某天下午她特意来店里买这本书。那一刻,我对她的惭愧要多过感谢——那么多时日已过,我们也早不如从前亲密;我当她是可以彻底忘记的“过去”的一部分,而她真的当我是朋友。
人总不能因为一个难看的斑点,就舍弃整段值得收藏的时光。
留慧仪在店里请她喝咖啡时,我怀有歉意地向她道谢:“谢谢你。我是说,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她笑了:“肉麻死了你!那次要不是你救我……”
“姐姐,那么多年了你还提?举手之劳你就记了这么久。”谈及此事我更觉惭愧。她念念不忘的,不过是尴尬关头我曾给过她一根救急的卫生棉条。
“你倒是只举了个手没错,你不举手我就该血溅会议室了!”她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
如今坐在我面前的她仪态从容优雅与名媛无异,时时刻刻都作足准备以最佳状态示人,早已不是当年刚入行时那个丢三落四紧张兮兮的谢慧仪。别说一根棉条,现在的她就连要一根棉签都不用向别人求助。从她的表情和身体语言里再也看不到工作强度和压力的任何反射,她无疑也练就了一套最顽强的消化系统。适者生存,她便是例证。
“早知道我就不举手,等着看百年不遇的这一幕。”我笑道。
“没机会了,后悔去吧!”慧仪习惯性地摆弄了两下放在桌上的手机。
这时我才留意到她的手机吊坠相当面熟,一只白水晶小猫。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忽然记起她以前养了只叫金田一的猫。我离开公司时她刚刚把金田一抱回来不久,还不足半岁。我就见过它一次,以前慧仪出差时我去照顾过它小半天。那只天赋异禀的猫孩子居然能跳上猫粮袋子将其扑倒,自己给自己倒午餐。
是啊,不仅两年多没见慧仪,重遇后我连她的猫儿子都没问候过一句。作为旧朋友,我完全不及格。
想到这里,我不好意思地表达迟到的问候:“金田一跟你一起搬来北京了吗?”
“来了,这孩子都十六七斤了,胖得不成猫形。现在还学会了开抽屉开柜门,搞得我每天要锁了酒柜才敢走!它自己有粮有水有零食还有罐头就是不高兴,非得去翻我的。下班回家经常能看到一只大肥猫趴在冰箱边上挠门,这你受得了吗?”谈到金田,她就有吐不完的话。芝士蛋糕来了。小章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单手托盘弯腰将蛋糕摆下,身体的弧度前无古人的优美,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进了大酒店的咖啡厅。他果真是见什么人摆什么架势,今天多亏慧仪在场,我才有福目睹小章如此曼妙的体态。
可惜好景不长。门口风铃声响起,穿着快递制服的来者手持包裹大声问:“请问章健强在不在?有你的快递!”
小章那完美的脸部表情顿时原地抽搐了一下。
“章健强不在啊?”快递大叔见无人应答,又重复一遍。
小章的脸不负众望地再次原地抽搐。
时至暑假,白天来店里的学生又多了起来。傍晚送慧仪出门时,店里还坐着一桌静静看书的两个女孩。她们手边的咖啡刚刚续过杯,空碟子里留着蛋糕屑,桌上显得有些拥挤。
我去收拾空碟时,见到其中一个女孩手里正翻着一本特别眼熟的书。白书页下方透出灰绿色封面的轮廓,页头左侧小字标有书名:“我们不再并肩漫步。”这八个小字出自拜伦的一首短诗,这本书是我翻译的。当然,不是海报铺天盖地的那本新书,是我从前翻译的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英文小说之一。
它的确是我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但很遗憾卖得比较惨淡。当时负责它的编辑之后再没有找我合作过。如今书店里几乎已见不到这本书,要上网搜寻才可能买到。这绝对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看它。只可惜公然偷拍顾客实在不算得体的行为,不然我一定要拍下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临近晚餐时刻,那两个女孩抱着书来收银台埋单。
我接过她们递来的几本书和会员卡,一一扫描过,细长的账单一厘米一厘米地从机器里吐出来,前端卷成了一个卷儿。递账单时,我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我自己的旧作品。
“这本是我自己带来的。”抱着书的女孩赶忙解释。她肯定将我这一眼会错了意。
我名为解释、实为好奇地问她:“我知道,我们店没有这本书。你是在哪里买到的?”
“我也不知道哪有卖,跟我们老师借的。”
她看上去差不多二十出头,这么说、买它的还是个大学老师?
“我能看看吗?”
“行,我不急。”她相当爽快地把书递给我。
书已出版超过一年,还保存得很新,没有一个卷角,里面夹着一张植物图案的圆角牛皮纸书签。我找出自己包里的那本弗罗斯特诗集,取出里边的书签,手上这两张几乎一模一样,除了图案。它们毫无疑问属于同一套。
翻过背面,诗集里那张干干净净,而小说里的书签背面有字:有人用整洁漂亮的铜版体抄写了一首英文短诗,标题再熟悉不过:So,we’ll go no more a roving。正是这本小说标题的出处,拜伦的诗。这首诗常见的中文版是查良铮译的《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而我在翻译这本同名英文小说时刻意改译成了“我们不再并肩漫步”。小说内容里并未提到过拜伦的这首诗,更没有谈及标题从何而来;将它抄写在书签背面夹进这本小说的人,想必熟知原诗。
默默地将书签塞回书里还给那女孩,那些诗句还是无孔不入地跃然眼前:
So,we’ll go no more a roving,So late into the night,Though the heart be still as loving,And the moon be still as bright。
(好吧,我们不再并肩漫步,共度这幽深的夜色;尽管仍心存爱意,尽管月光皎洁如昔……)根据艾宾浩斯记忆曲线,某种记忆产生的时刻也标志着遗忘的开始,100%的记忆量在二十分钟后将下降至58。2%,而一小时后只剩下44。2%。刚才面对书签那几秒,短短的十二行里,我记住了这前四句,一直到很久之后都没有忘。
大概因为在同时,我不断地问自己一个问题:这本小说的主人和送诗集给我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假如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可能、也许、说不定,我会亲口问他。问是不是他在收集我的旧作,问是不是他将这样的诗句留在书页之间。
更有可能的是,永远都停留在“假如”。
——纵然仍心存爱意,纵然月光皎洁如昔。
还不到七点,施杰意外地出现在店里。他说好今天来接我下班,可是我今天的班一直到十点。他心情颇好地一推门就跟小章打招呼:“嘿,晚饭时间到了!”
小章正满脸郁闷地换垃圾袋,吧台后的垃圾桶被快递纸盒塞得满满当当的。他拎着垃圾袋杵在门口:“闪开闪开,今天爷不接客。要找人约会,往里走两米!”
“哟,怎么了?我特意给你送快递来,你还不接客!”施杰诧异地指指自己手上的东西。
“我最讨厌快递!”小章幽怨地瞪了他一眼,转出门去扔垃圾袋。
施杰更摸不着头脑了,凑到收银台边,我打探消息:“这哥们儿今天受什么刺激了?”
“就是被快递刺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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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早知道我就换个词儿,说送外卖了。”看来他是打算找我吃饭,又不太好意思把小章一个人留下。
这时小章扔完垃圾回来,不声不响地蹿到我们俩中间站着,眼神充满怀疑和批判:“有外卖?交出来。”
“你不是不接客吗?”施杰故意把手上的东西往背后挪。
“你给他吧,现在的嫩草处于一个需要关爱的非常时期。”我边收拾包边说。
施杰的手刚回到原位,小章就眼疾手快地抓过他手上那个外卖袋,打开一看:“哟,还真是给我带的?”
“不然还骗你?”
“不厚道啊不厚道,你一会儿带咱姐去吃大餐,就留这么一盒饺子收买我?”
“你不是爱吃饺子吗?”
我环视这两人一遍,问:“要不,嫩草你跟他约会去,饺子留给我?”
小章白我一眼:“换你的衣服去,咱俩在这儿交流感情又不碍着你。”
“那你们慢慢交流,我马上消失!”我说着往休息室走去。
施杰在身后嘱咐:“别消失太久啊!”
换好衣服随施杰出门吃晚饭,根本就没指望埋头苦吃的小章能用他塞满饺子的嘴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