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第2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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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山下,濯仙河边,有一个小镇,名叫浔阳镇。
浔阳是一个安静而美丽的地方,依山傍水,景色宜人。
正是黄昏时分,小镇的上空炊烟袅袅,街道上有孩子追逐嬉戏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从镇东教书的于先生家里出来,身上斜挎着一个大大的书包,跑起来那书包就在后面一颠一颠地拍着他的屁股。
这少年穿一身质地讲究的银缎短袍,长得眉清目秀,身姿挺秀,在一群同学之中,显得特别出挑。
“怀明实,天色还早,咱们去江边摸几条鱼吧!”一个孩子冲那少年招手,热情地喊着他。
“我不去了,我要回家帮我娘做帐。”少年一边摆着手,一边往家的方向跑去。
“你娘那么能干,还要你帮忙吗?”他身边的另一个孩子笑他。
“我娘再能干,她也是个女人家,我是男人,家里的事我要多担才对!”怀明实仰着脸答话,仿佛他真是一名昂藏男子,能够替自己的娘亲遮风挡雨一般。
他撒开退一路飞跑,过了两条街,往右一转,在一座白墙灰瓦的两进院落前刹住脚步,将掖在腰间的袍摆拽出来,整理了衣衫,方才推开了门。
门一开,院子里的争吵声便落入了他耳中。
“明明是我的人先打听到那人贩子的住处……”
“但是我的人先把他们俩儿救出来的呀,光打听有什么用?不救人就不算数……”
“你这人……你明明是占我的便宜,跟在我的人屁股后头摸到地方,趁我属下回去请示我的间隙钻了空子,你还好意思说?”
“反正我弟妹是我亲手接出来的,你说什么也没用……”
怀明实好笑地摇头,进院子喊一声:“王爷,二哥,就这点儿事,你们俩儿见面就争,一直争了十年时间。我和姐姐把你们俩儿都当恩人,你们别争了吧。”
院子里,茶桌边坐着两个男人,均是三十出头,一样的锦衣玉冠,洒脱俊逸。听到怀明实的声音,背对远门儿那位一转头:“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恩不恩的?倒是我对面这位,堂堂浩亲王爷,千岁之尊,不在京里好好陪他的王妃,享受他的尊贵生活,偏偏三不五时地往咱们这平民百姓之家蹭饭吃,还不给饭钱……对了,我听说你那位赐婚的蒙古王妃很厉害,该不会是在你的王府里吃不上饭吧?”
“我在我干儿子干女儿家吃饭,还要付饭钱吗?他俩儿喊我一声干爹,我就得尽到义务,时不时地来教导教导他们……倒是你,就算你不把王爷看在眼里,可从梦儿和实儿那边抢,我还是你的长辈呢,你是不是该拿出点儿对待长辈该有的尊重来?”
“你当我的长辈?咱们俩儿年纪相仿,身高相仿,连胡子都差不多是一个样子,你怎么当我的长辈?还是各论各的吧……”
怀明实一边皱眉听两个人拌嘴,一边从台阶下的一口水缸里舀来水,倒在盆里洗脸洗手:“我说……干爹,二哥,你们别吵了,一会儿吵饿了,又得连累我定儿姨多做两碗饭……”
“我已经多做两碗饭了!”一位妇人笑吟吟地从西厢的厨房走出来,手中端着一碗热的桂糖梅子羹,“实儿快过来,这是你小杨姨夫下午从老郭的摊子上买的,我一直给你热在锅上,读书费脑筋呢,快补补。”
“我也要吃!”这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可那声音却是怪怪的,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一样。话音一落,东厢靠北那间屋门打开,一位绿衣少女贴着一脸的黄瓜片儿走出来。因为怕脸上的黄瓜片儿掉了,她还刻意抬着脸。
怀明实端着那碗梅子羹,回头看着自己的姐姐,无奈地叹气:“姐,你晚上贴着东西也就罢了,白天也贴出来吓人,你能不能保持点儿端庄小姐该有的样子?”
“美容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工作,这是娘说的!你是男孩子,你不懂这些!”怀天蕾说话的时候,小心地摁住嘴边的黄瓜片儿,“定儿姨偏心,我也要吃梅子羹!”
定儿虽然已经三十几岁了,但是笑起来还是那样敦厚:“你这孩子忒刁钻,明明你小杨姨夫买了两份儿,你已经吃掉一份儿了,还来跟弟弟抢?”
“我吃过吗?”怀天蕾捂着脸,无辜地看着定儿,“我怎么不记得了……哎哎!怀明实!你吃那么快做什么?给我留点儿!”
怀明实一边捧着碗大口地吃着羹,一边笑他的姐姐:“那黄瓜片儿得贴半个时辰呢,你等半个时辰后再来要我的羹吃吧。”
刚才还在争辩的两个男人,这时候沉默了。
朱琏广手托下巴,看着姐弟俩儿抢食,对怀明弘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来这里?你看看,这才是兄弟姐妹呢,我在京里,动一步,不是人家跪我,就是我跪人家,兄弟姐妹之间也隔着心守着礼,累心呢……”
怀明弘这次没有再跟他辩,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怀明实一碗羹还没吃完,院门处有了响动。一院子的人一齐望过去,就见院门一推,一位爽利俊俏的小妇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高高的男子,半边脸遮着一张银制的面具。
那妇人便是乐以珍,虽然她年纪有三十二岁了,因为她那张小圆脸,看上去却仍然停留在二十几岁的样子。她在这个镇上开了一家茶馆、一家衣坊。茶馆是镇上的人闲坐聊天的好去处,衣坊的制衣不仅是这个镇上的人买,临近的县镇有头脸的人家都以穿上珍梦坊的衣服为体面。
“娘,你回来了?”怀明实规规矩矩地放下碗来,上前迎接乐以珍。怀天蕾却直接奔后头的小杨去了:“小杨姨夫,老郭的摊子收了没有?我还想吃梅子羹。”
“我刚刚路过的时候,他就在收摊子,别折腾你小杨姨夫,一会儿该吃饭了。”乐以珍一把扯过怀天蕾。小杨则憨厚的笑着:“梦儿要吃,收了摊子我也让他支起来,你等着,我这就给你买去。”
“还是小杨姨夫最疼我!”怀天蕾高兴地忘形,结果她一甩头,掉落了一地的黄瓜片儿。
夕阳红晕晕地挂在西天上的时候,小院儿里支起了一张竹制的餐桌,摆好了七把椅子,大家分别坐好,开始用晚饭了。
饭桌上,怀明弘和朱琏广喝着酒,开始谈论一些天下奇闻。
一个专职游山玩水,一个为做生意跑遍天下,两个人比着讲自己的奇遇,听着梦儿和实儿都忘了吃饭。
饭罢,小杨夫妇俩儿收拾了餐桌,进厨房洗涮去了,小姐弟俩儿也被乐以珍催着,去书房背书。
太阳沉入西山,月亮如玉轮一般从东山升起。院子里的竹桌上摆了一壶茶,坐着乐以珍、朱琏广和怀明弘。
“明实十二岁了,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已经独自去淮安做生意了。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跟你商量他的事,这次我走,就带他回去吧,他是怀氏长房嫡子,怀氏产业早晚要交给他。他这几年帮你打理茶馆衣坊,虽然是小生意,但也能看出来这小子对做生意有悟性,精着呢……他及早立业,我也可以及早退休,学学王爷游山玩水去。”怀明弘的眸子里映着初升的月亮,闪闪发亮。
“我舍不得他离开,再说了……我们娘仨儿对怀氏的那份产业也没太大的兴趣,茶馆衣坊生意虽小,要是一辈子这样安安康康,有的吃穿,这种日子就足够了。”乐以珍转着茶盏,轻声说道。
“你这想法可不对。”说话的是朱琏广。“男儿立业是根本,实儿继承了你和怀老爷的优良……那个什么……”
“基因。”乐以珍好笑地补充他。
“对!优良基因!可不能白白浪费了!再说了,我看得出,实儿是个有抱负的孩子,只是你一直压着他,他不敢施展出来罢了。”
“王爷所言极是,你不能因为自己的心结,就去阻碍实儿的前程,让他窝在这小镇上一辈子经营一家小茶馆和一个小衣坊。他有更广阔的天地要闯,他接了怀氏产业,老爷在天有灵,也会欣慰赞同的。”怀明弘继续强调他的理由。
乐以珍被两个人说动,转头看着书房里透出的灯光,听着音乐传来的姐弟二人的背书声,沉吟道:“好吧……明天我找实儿谈一谈,听听他的想法儿,他若是愿意去,我就放他走。”
“我早就问过了,他倒是愿意去做更大的事业,只是他放心不下你,怕将来梦儿出嫁了,剩你一个人在家里……所以……”怀明弘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我把镇西头那间空院子买下来了,等他能独挑大梁,我就放手给他,我过来帮你照顾茶馆和衣坊的生意……”
“我跟他是邻居。”朱琏广凑热闹,“我俩儿今天一起买下的,两座院子挨在一起,这样我来看我的干女儿,访我的隐士朋友,也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免得被人说蹭饭吃白食。”
乐以珍愣愣地听完他们的话,恍然大悟:“好啊!你们都安排下的事,还装模作样来跟我商量?你们可真是……”
两个男人对望一眼,呵呵乐了。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一壶茶尽,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乐以珍洗漱完毕,刚刚要上床,听到有人敲门。她一开门,梦儿就从门外钻进来:“娘,我今晚跟你睡。”
乐以珍笑着看女儿爬上床铺被子,也不撵她,拖出来两个枕头摆好。娘俩儿关好门,吹熄了灯,上床歇下了。
“娘……”乐以珍迷迷糊糊正要睡着,被梦儿一声叫醒了。
“什么事?快睡觉……”乐以珍声音有些含糊。
“娘,弟弟要走了,是吗?”梦儿的声音清清亮亮的,毫无睡意。
“恩……今儿晚上你二哥和王爷劝我,不应该耽搁实儿的前程,他是个有才能的孩子,理应去做大事。”乐以珍翻了个身,面冲着梦儿说道。
“那倒是……可是……弟弟走了,我早晚有一天要出阁,到时候剩娘一个人在家,真是不让人放心呢。”梦儿说起这事来,便没有了白日里的调皮,一本正经起来。
“有你定儿姨和小杨姨夫,怎么是一个人?”乐以珍笑道。
“那不一样……”梦儿咬着嘴唇,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样。
“有话你就说,吞吞吐吐的,我都快睡着了。”乐以珍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佯嗔她一句。
“娘,等弟弟接了怀家的生意,我也出了嫁……娘……你和二哥走吧,到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梦儿有点儿紧张,声音轻轻地抖着。
乐以珍被她的话吓跑了瞌睡虫,“腾”地坐起身来:“胡说!谁教你说这些?不像话!”
梦儿也坐起来,偎进乐以珍的怀里:“没人教我,这事放在我心里好久了。娘一直教我要勇敢地追求幸福,我希望娘也能勇敢地追求幸福。你们俩儿多般配呀,就是因为有我和弟弟……”
“唉……”乐以珍抱着女儿的肩膀轻轻拍着,“你错了,不是因为你和实儿,是娘自己心里的一道坎儿,很高很高,迈不过去的。”
“要是娘和二哥两情相悦,再高的坎也能迈过去,我都不介意了……”梦儿不甘心。
“傻孩子,你还体会不到,人在不同的年纪,会看重不同的事情。”乐以珍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缓缓流淌着,像是说给梦儿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在你们这样的年纪,爱情是压倒一切的至上需求,有了爱情,刀山也敢上,火海也敢下。但是到了娘这个年纪,爱情就像那天上的月亮,夜色好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喝茶赏月,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却不必把月亮摘下来握在手心里……”
“哦……”梦儿似懂非懂,却被乐以珍拍得犯了困,眼睛迷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