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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红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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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好也不过的船长,”醉醺醺的列奇卡用亲呢的口吻说,“只有聋子才不明白这一点。”

“好极啦。还要记住:不管出什么事儿,都不要提起我,甚至我的名字也不要提。再见!”

格莱走了出去。从这时起,一种类似发现了某种奇迹的感觉,一种犹如一场大火在心里爆发迸射的、山崩似的感觉一刻也未曾离开他。他一心想立刻采取行动。直至坐到小船上以后,他才集中思想并冷静下来。他笑着把手放在烈日下面,掌心向上,就像小时候有一次在酒窖里做的那样,然后将船驶离海岸向港湾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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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的畜牧神,人羊足,头上有角,住在山林中保护牧人、猎人;爱好音乐,创制排萧,常带领林女神舞蹈嬉戏。

前夜

自歌谣搜集者埃格里在海岸上给小姑娘讲了那个红帆的童话以后已过了七年,在格莱同列奇卡来到卡佩尔纳村的前一天,照例每周要去一趟玩具店的阿索莉从城里回来时,面带愁容.心绪很坏。她又将玩具带回,伤心得连话都说不出,只是在看到父亲神色紧张,似乎把事情看得远比实际情况更糟时,才站到窗前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她边讲边用一个指头在玻璃上画来画去,两眼失神地望着大海。

这次去时,玩具店老板一开始就打开账本向她指出他们父女一共欠了他多少债。她看着那个吓人的三位数字不禁打了个寒噤。“你看,从12月以来你们借了多少钱,”商人说,“让咱们再看看卖出了多少?”他用手指杵着另一个数字,可这个数字却只是两位数。“看着这个数字真让人又伤心又委屈。他脸上的神气非常粗鲁,而且气呼呼的。我恨不得马上跑掉,可是说真的,我羞得连力气都没有了。他说:‘亲爱的,我不能再干这赔钱买卖了。这会儿时兴外国货,所有店铺都摆得满满的,这些玩具没人要。’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还讲了好多别的。可我听得颠三倒四,都没记住。他大概挺可怜我,所以他劝我再拿到‘儿童市场’和‘阿拉季诺灯’这两家商店去看看。”

姑娘把最主要的讲出来以后,转过头来怯生生地看了老人一眼。隆格连臂肘支着膝盖,双手插在一起放在两膝之间,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他觉出阿索莉在看他,抬起头叹了一口气。姑娘克制住心头的悲痛,跑到他跟前紧偎着他坐下来,用她那轻柔的手臂挽着他的皮套袖,笑盈盈地自下而上地看着爸爸的脸,故意装作高兴的样子继续说了下去:“没什么,这都没什么,请你听我说。于是我就去啦。走进一家大得吓人的商店,那儿人多得不得了,挤来挤去可把我挤坏了。可我还是钻出人堆,走到一个穿着一身黑、戴着一副眼镜的人眼前。我都跟他说些什么,现在一点儿都记不得了,最后他撇着嘴笑了笑,在我的篮子里翻翻,拿起一两件瞧瞧,然后又照老样子包好放了回去。”

隆格连气呼呼地听着她讲,他仿佛看到女儿正在一堆阔人中间和堆满贵重商品的柜台旁边慌慌张张地挤来挤去;一个衣着整齐、戴眼镜的人大模大样地对她说,他要是出售隆格连做的这些简单的玩意儿,非破产不可。这个人还漫不经心地顺手拿起一些可以组装的房屋和铁路桥的模型、小巧而又逼真的小汽车、整套的电动玩具、飞机、发动机等等,摆在柜台上让她看。所有这些玩具都有一股油漆和学堂的气味。据他讲,现在孩子们玩的游戏都是在模仿着大人做的事。

阿索莉还去了“阿拉季诺灯”和另外两家商店,可也是一无所获。

她讲完这些,同时也把晚饭做好了。隆格连吃完饭,喝了一杯浓咖啡之后说道:“既然咱们运气不好,就得另找门路。或许,我还是回船上干活儿好——到‘菲茨罗亚号’,或是‘帕列尔摩号’上去。当然,他们说得对,”他思量着玩具的事继续说,“现在孩子们都不玩了,都在上学。他们总是在学呀学的,总是不开始生活。应该是这样,可就是可惜,真可惜。我跑一趟船不在家的时候,你能自己生活吗?把你一个人丢在家,真叫人不放心。”

“我也可以跟你一道儿到船上干活儿,比方说,在小卖部。”

“不行!”隆格连砰的一声把桌子拍得直晃,仿佛把这句话钉在了桌子上,“我只要活着,就不让你去干活儿。不过,还有工夫考虑。”

他沉下脸不吭声了。阿索莉强挤在板凳角上,偎在他身边;他不必扭头就能瞥见她正在想方设法安慰他,因而差一点没有笑出来。但他要是一笑,就会吓住女儿,并会使她难为情。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把他那凌乱的白发抚抚平,吻了吻他的胡须,用她那纤细的手指堵住他的毛烘烘的耳朵:“哈,现在你可听不见我说我爱你啦。”

当她在打扮他的时候,隆格连坐在那儿使劲屏着气,像是惟恐被烟呛住似的,可听见她这么一说,便瓮声瓮气地讲起来。

“好闺女。”他简单地说了一句,爱抚地用手拍了拍女儿的脸蛋儿,便到岸边去看他那艘小船去了。

阿索莉站在屋子中央怅怅地愣了一会儿,她想沉溺于黯然的哀伤之中,但又想理理家务。过了一会儿,她将杯盘洗以后,把柜橱里剩下的食物检查了一遍。她不用称量便可以看出,面粉吃不到周末,装糖的洋铁罐已经见底了,茶叶和咖啡的纸包几乎是空的,油已经没有了,她不无懊恼地看到,惟一能使她心神稍定的只有那袋土豆。随后她把地板洗净,坐下来,准备把一条皱边缝在那件用旧衣服改做的裙子上,但立刻记起那块衣料在镜子后面放着,于是便走过去把它取出来,随之又往镜子里照了照。

在胡桃木做的镜框里映出一间明亮而空旷的房间,房中站着一位姑娘,她身材苗条,个子不高,身上穿着一件廉价的白底粉花细纱布衣服,肩上披一块灰绸头巾。那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尚带着些稚气的脸庞,表情活泼而又生动,一双对她的年龄说来稍嫌严肃的明媚动人的眼睛流露着一种深沉、专注而又羞怯的神色。她那并非十分端正的面容之所以动人,就在于它那明丽清秀的轮廓;这张脸上的每一条曲线、每一个凸起的地方自然都能在许多女子的容貌里找到,但是将它们合在一起,就其整体而言,这张脸庞则别具一种非凡的风韵和与众不同的美。我们就此打住吧,因为其他方面,除去“美丽诱人”这个词以外,我们再也找不到别的话来形容了。

镜子里的姑娘也像阿索莉一样无意识地微微笑了笑。这笑容显得有些凄楚,阿索莉看到它就仿佛看到别人的笑容一样,心头不禁为之一惊。她把脸紧贴在镜子上,闭着眼,用手轻轻地抚摩着照见她影子的地方。一阵隐隐约约的甜滋滋的思绪涌上心头,一闪而过。她挺起身,笑了笑,又坐下来拿起了针线。

趁她在做针线的工夫,让我们就近地看看她吧——看看她的内心。她身上有两位姑娘,两个不甚谐调而又美妙异常地融合在一起的阿索莉:一个是水手和手工艺人的女儿,做玩具的女工;另一个则是一首活生生的诗篇,这诗篇音律和谐,形象奇丽,充满了排比对衬的奥妙,宇字句句都是那样相得益彰,辉映成趣。她对生活的认识只限于她所经验过的范围,但是她却能从一般现象中看到它所反映出的另一层意义,正如我们在仔细观察事物时,能从明显的人类现象中发现并不划一的事物,而透过千姿百态的现象又能找到人类共有的东西一样。总之,我们想用这个例子加以说明的是(如果成功的话),阿索莉可以见到超出于事物本身的东西。而没有这些内心的领悟,即使是一目了然的事物,她也会感到陌生。她善于读书,也喜欢读书,但是她读起书来,正如对待生活一样,其着重点是那些字里行间的含意。她凭借着她那特有的灵感,每每会有大量精深细微的发现。这些发现虽然很难形之于笔墨,但是却像纯洁与温暖那样重要。有时,往往是一连数日,她甚至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躯体宛如被琴声打破的静谧一样再难支撑下去,她觉得,她在周围看到的和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平庸而繁杂的不解之谜。这时她往往会在夜间怀着激动而胆怯的心情跑到海边,去等待黎明的到来,在那儿,在熹微的晨光中,她非常认真地用目光搜寻那艘张着红帆的海船。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我们很难像她那样投入神话境界,而对她说来,同样困难的却是摆脱这一境界的控制和魅力。

有时,她由于想到这些而对自己感到吃惊,并怀疑自己所相信的东西,从而一笑置之,告别大海,怅怅地回到现实中来,可今天,她一面缝着裙边,一面却在思量过去的生活,它是那样平庸乏味。父女俩孤独相处的境遇有时使她苦恼万分,但是她那怯弱而又饱经忧患的心灵已是褶皱累累,难以舒展和振作起来的了。人们常讥笑她“神经错乱”,“疯疯癫癫”。她已经习惯于这些讥讽所给予她的痛楚,有时甚至对那些痛彻肺腑的凌辱也隐忍了下来。作为一个女人,她在卡佩尔纳村并不引人注目,但也有不少人隐隐约约、暗自称奇地发现,她比其他女人更加标致,只不过别具—格而已。卡佩尔纳村的村民赏识那些膀大腰圆、壮壮实实、粗腿肚儿油光油光的妇女。这里的人调起情来是用手掌在对方的背上拍拍打打推推搡搡,活像逛集市似的,所表达的感情就像吼叫一声那样直截了当,毫不转弯抹角。这伙猛汉同样欣赏阿索莉,正如那些感情细腻的人倾心于上流社会的名妓一样,只要她们具有阿松塔或阿斯帕济娅①的全部魁力。至于出自爱情的东西这里是根本无从谈起的,就像在一片军号声中小提琴凄凉清婉的声音无法使一团气势汹汹的士兵撤离其主攻方向一样。而对这里谈到的东西,阿索莉是断然不屑于理会的。

在她的脑海中奏起生命之歌的同时,她那双纤手仍在灵巧而娴熟地忙个不停。她凝视着远方,咬着线头儿,但这并不妨碍她把毛边儿折得整整齐齐,把接缝儿做得像机器缝的一样。虽然隆格连还没有回来,她并不为父亲非心:近些日,他常常夜间出海打鱼,或者出去随便透透气儿。

她心里也不觉得害怕。她知道,父亲出不了什么岔子。在这方面,阿索莉依然是从前那个小姑娘,她一向都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做祷告,轻轻地用亲热的口吻早上说一句:“上帝,你好!”晚上说—句:“上帝,再见!”

她认为,同上帝的这种点头之交已足以使他为她家消灾免祸了。她还能设身处地为上帝着想:上帝经常忙于千家万户的事情,所以,依她看,对待生活中小小不言的麻烦,自己也应该像个知趣的客人那样,看见主人家里已是高朋满座,就应见机行事地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一点儿,耐心地等待忙得不可开交的主人空下来。

阿索莉缝完以后,便把活计放在角落里一张小桌子上,解衣睡下,熄了灯。但她很快就发觉自己没有丝毫睡意,神志像白日里一样清醒,夜色也似乎是假的,身体与头脑一样,都感到十分轻松而且亮堂堂的。心房像怀表似的恍惚在耳朵和枕头之间突突地跳着。阿索莉气鼓鼓地翻来覆去,一会儿把被子撩开,一会儿连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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