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寄余生-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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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云鹤吓得一哆嗦,立时想要低头看看。但余绅实际在倒地的那一刻就已经清醒了过来,此时正拿手撑着身子,歪坐起来。
他的表情还很是迷糊,然而头脑清醒。低低啊了一声,他揉揉脑袋,平淡道:“我走了。”
靳云鹤保持着一个试图搀扶的姿势,最终却也没碰他。他嗯了一声:“我就在这里。”
余绅沉默地点一点头,就此消失在了布满了眩目烟花的黑夜里。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文章多了一个封面,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该谢谢谁,但感觉还是很生动的…如果是我自己这种懒惰程度,估计等到完结了都不会想到要去弄一个封面。叹。
第63章 陆拾叁 小心思
靳云鹤看余绅一走,立马也回了自己的位子,开始监视起场内动静,四处观望起来。一时间他只恨自己没有多生几只眼,觉得今天这看客仿佛是有点太多了。
人一多就容易出事。果不其然,戏还没唱几句,场上就闹起来了。
几个穿着校服的年轻学生,在前排的后头拉了横幅,开始喊口号,内容无非是抵制汉奸一类。阮凤楼还在台上唱着,只装作浑然不觉。
几个学生的胡闹自然是不痛不痒的,很快就被轰了出去。然而这场小插曲却像阵风,一旦被火星遇着,即刻便要燎原了。一时间场内各怀鬼胎的赋闲人士纷纷骚乱起来,显然是早有准备。
此时靳云鹤就站在一旁看着。
眼见混乱乍起,他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因此立即打起精神,他迈开双腿,急匆匆就去找秦丰了。
秦丰近在眼前,温柔地发了话,同时迅速地拨出来两队警卫员,让他带去维持秩序。
而靳云鹤领着两队警卫员,却是面对着一大片无边无际的乌泱脑袋发了难。他还没处理过这样的状况,一时也只能站在场外,与场内的人群僵持不下。
因为天河园的不动作,那边人势又逐渐壮大,其中有的就开始往台上扔东西。
前排的军官不满了。
秦丰被唤过去,赔笑应了几句,很快就又走向了靳云鹤。他手里拿着帕子,不停擦着汗,口中语气则是少有地快了些:“开枪开枪。让他们开枪。”
靳云鹤心中一紧,并不想这么做。只是思来想去的,他也没找着什么办法,于是最终只得让警卫员开几枪震吓一下,同时嘱咐他们不要打伤了人。
警卫员很快地行动起来,绕场一周散开,把场内的群众团团围住。
黑夜里划过第一声枪响。
阮凤楼噗通一声在台上跪下了。
他是直挺挺地跪着,跪着却又不像在跪。靳云鹤站得挺远,因此就只能眯着眼看他的嘴唇在动,却又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场下静了一瞬,阮凤楼说完话,起身鞠了一躬,走下台。闹事的人不动了,警卫员趁机把他们挑拣出来轰出场外。
小蝴蝶不演,戏园子里自然还有别的演员,此时统一上场,马马虎虎倒是也勉强凑合了下去。靳云鹤抱着双臂,没滋没味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这戏唱得人仰马翻的,很像台子上挤了一群被踩了尾巴胡乱嚎叫的动物。
于是在原地呆站了一小会儿,他转身又回到台后面去了。
阮凤楼此时正在发呆。靳云鹤挑了帘子进来,他知道,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怎么着,哭鼻子了?”靳云鹤轻声问道,低下头,歪着脸看他。
阮凤楼这才瞥他一眼,然后立即把目光别开。他没哭。
靳云鹤倒是还记得阮凤楼小时候的样子。
刚认识阮凤楼的时候靳云鹤只觉得他非常没用,嘴里整天不是要爹就是找娘,还动不动就哭。后来好像也没怎么变过,时隔多年,他现在倒是不哭了。
但是学会了板着脸,靳云鹤遗憾地想到,还是小时候好。虽然哭的时候烦了点,但是吃饱了的就好了。
“你以后啊,”靳云鹤拉过一张凳子在阮凤楼身边坐下,“就别上台唱戏了。愿意听你唱戏的自然花钱请你唱,你就别在这样的场面上掺和了,行不行?不委屈吧?”
阮凤楼不说话,只轻轻把手放在胸口,半晌后方才缓缓开了口。他没有面对着靳云鹤,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我这心里……憋得慌啊。”
这声音是细而颤的,飘到空中化作另一只虚无却有力的手,一把攫住靳云鹤的耳朵。
靳云鹤蹭蹭他:“你别往心里去。”
见阮凤楼不答话,他又继续道:“你啊,也别把人都想得这么正直。都是普通老百姓,谁还不想好好活着?他们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唱个戏就算汉奸了?那我瞧着上海沦陷了,那些个活得好好的人,个个都像汉奸。”
阮凤楼闻言皱皱眉,眼中平添许多怅然,然而仍是不答话。
靳云鹤知道同他没什么好讲的了——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嘛!眼前这人冥顽不灵的,动不动就和自己过不去,可同自己过不去又有什么用呢?
但靳云鹤还是愧疚——他没法让阮凤楼像自己一样不把这事儿当个槛,他就得承担阮凤楼的愧疚。毕竟当初可是他自己腆着脸求人家帮忙。现如今人家忙也帮了,还帮得很到位,那自己可不就欠了他了?
叹一口气,靳云鹤不做声了。
这阮凤楼像块石头一样软硬不吃,真是叫人着急。他不敢在阮凤楼身边着急,就起身走到一旁,皱着眉冥思苦想,同时无意识地原地打转。
当初上海刚刚沦陷,天河园也闹过这么一次。那次闹得凶,也闹出了许多人命。
大家原都是心有不忿的。
本来他们只是戏园子的客人,小蝴蝶的票友,他们是来听戏的——这是能够令票友们最单纯癫狂痴迷的地方。但后来内患外乱一起来,人们就不能像从前一样了。有的亲人离散家庭破碎,有的从外地流亡过来寄身异乡,他们突地就无处可去无枝可依,只能于茫然无助里抓寻几丝过往旧影,在戏里唏嘘感叹一番了。
可就连这么块地,日本人也要占。
他们很生气。在他们心里,天河园是主人,他们是客人,而日本人是没有位子的。于是在日本人面前,他们得是主人。起初他们无知无觉的,就把这一愤怒发展得很是冲动迅速,结果招来日本人做了一场清洗,天河园就此废了。
殊不知,日本势力不是国民政府,所以他们要做清洗,是不需要理由的。那时上海只刚沦陷,租界里却没怎么变过样。因此日本兵虽是早已一脚踩上中国国土了,却仍有些人不把它当回事,还活在自己的梦里,觉得战争同上海是扯不上关系的。
那时靳云鹤还在香港,他有自己的痛苦,自然不会了解天河园的惨痛曾经。
清洗过后,天河园里就没人了,只有阮凤楼留下来不愿意走,他不甘。其实他心里同那些闹事者一脉相连,既希望这戏能够永远唱下去,却也不愿受这山河沦丧的窝囊气。他多希望这世界能变回原来的样子,然后就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不要再变了。
天河园是他的童年,是他的事业,是他几乎全部的生命。他在理智上明白天河园是不能再开了,可偏偏遇上靳云鹤,他又心存侥幸,魔怔般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想要试一次。
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又犯了次蠢。
幸好这一次并没有死人,否则那些命可都要算在自己头上了。
阮凤楼缓慢起身,一把扯下外衣扔在地上。戏服可怜兮兮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被他一脚踩了上去。
阮凤楼走向靳云鹤,知道现在反悔已经是骑虎难下。
但他还是说道:“我不唱了。你找别人去吧。”
靳云鹤定定看他,不说话。
“我不走,你不用担心。”阮凤楼垂下眼睛,“我就是不唱了。”
“好。”靳云鹤冲他一笑,轻声道,“你该累了吧,要不回屋歇着?我忙完了过去找你。”
阮凤楼点头,转身走了。
靳云鹤黯然地看着阮凤楼走出门去,觉得自己真是太对不起他了。
这边仪式一结束,靳云鹤就又找到了秦丰。
秦丰面露疲色,肩上罩了件灰布外衣,在靠椅上似睡非睡地拿手撑着脸。
靳云鹤疾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秦老板。”
秦丰眯缝着的眼睛在闪着微光的镜片后面倏地睁大了一下,然后他坐直身子,面对了靳云鹤,一边开口道:“靳先生,今天这事儿闹得——可不是件小事儿啊。阮老板现在怎么样了?”
“他歇着去了。”靳云鹤淡淡答道,顿一顿,“他还要我转告一声,他以后就不唱了。”
“他不唱了?”秦丰的眼睛再次睁了一睁,自己更是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后斩钉截铁道,“那可不行!”
靳云鹤一听他这话就觉得要糟了,他失去了阮凤楼这一筹码,连根毛都不是。可笑二人之前还要谈什么情义,幸好他没有放在心上。
否则……否则如今就要失望了。
靳云鹤忍着没有摸脸,坚持道:“他不能再唱了。”
秦丰哼了一声,迅速地瞥一眼靳云鹤,却是不说这个了。他只话锋一转,反而问道:“你既然要重开这天河园,难道不想要赚钱吗?”
靳云鹤愣了一愣:“当然想。”
秦丰这就一拍手:“赚钱,我也想赚。咱俩是一路人啊。”
而后又正了正脸色,他煞有其事地说了一大通话,直把靳云鹤这样的伶俐人也说得有些晕头转向。末了他总结一下:“可是靳先生你也知道。这天河园能再开起来,靠的是他阮老板一人的面子,如今他说不唱就不唱,抹的可也是自己的面子。靳先生,你可得好好劝劝他。”秦丰意味深长地看了靳云鹤一眼,继续道,“我医生可都已经请好了,明天就过来。”
靳云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觉得心里很是疲惫。他不知道秦丰和薛文锡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可他确实玩不过秦丰。
秦丰这个人把阮凤楼看得很清楚。
而阮凤楼是个老实人,一旦与秦丰这样的老狐狸杠上,恐怕亏是吃定了。
秦丰也知道阮凤楼犟,所以他就找靳云鹤,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阮凤楼看重的是什么,同时就像他方才所言,他们才是一路人。至少目前为止。
而靳云鹤,虽然知道这一点,终究还是无可奈何,他反复想了一通,末了总结出来,办法就是没有办法。他们二人如今无处可去,逃也无处可逃,哪里有能力与有日本人撑腰的秦丰作对呢?
因此他只能低下头,暂时应道:“那我回去劝劝他。”
“好,那就麻烦你了。”秦丰拍了拍靳云鹤的肩膀,“你也知道,我在这天河园可是投了不少钱。今天才是第一天,本该是个欢欢喜喜的日子,你可别急着给我玩个关门大吉!这要是阮老板走了,那天河园还有什么生意可言?只怕从今往后不仅赚不了,还要稳步赔下去了!你可得体谅体谅我啊。”
秦丰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字与字之间竟带起喘来,可见他也是真的急了。
靳云鹤看着他,用一句话做出允诺,之后便沉默下去了。他在秦丰面前没有藏着掖着,永远是非常地表里如一。就像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