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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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以后,朱延请几次邀请玹子出去玩,玹子只参加了两次小宴会,朱延清有意已很明显。又过了一阵,有一天,玹子下班出了省府大门,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说:“玹小姐,你下班了?”回头一看,见这人簪珥鲜明,穿一件对襟及膝的褂子,下面是彝族长裙,颜色鲜艳,脸面却很模糊,正是严家的荷珠。荷珠说:“玹小姐好久不到我们家去了,自从军长遭了事,走动不便。”玹子说前些时见到大姨父了,看来气色还好。荷珠道:“军长和我回城住了,多少事要料理呀!哪能像太太那样心静。我们到新雅坐一坐,难得遇见了。”玹子说下午有课,荷珠道:“总要吃午饭的!”不由分说,拉着到酒楼上坐定,玹子只要一碗面,荷珠还是要了两三个菜,把这家菜馆夸了一通,言归正传:“玹小姐,我是受人之托和你商量件大事。本来这话应该由太太来说,或者请三姨妈出面。太太不管事,三姨妈家里烦心的事很多,何不省事些?我是粗人,话说得不对,你不要怪。”玹子素来自以为,别人说了上半句,她就能知下半句,这时实在不知荷珠要说什么,睁大眼睛还是觉得她的脸很模糊,礼貌地问:“荷姨要做什么,我能帮忙吗?”荷珠微笑道:“昆明城里有一位朱延清先生,你是认得的,我就是受他之托。他的太太前年去世,昆明城里的小姐们多少人想嫁他!”玹子不等她说完,大声说:“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朱先生好人品,自有佳偶,和我没有缘分。”说着起身就走。荷珠追着,还说:“朱先生不会久居昆明,将来是要移居美国的。”玹子强忍怒气,冷冰冰地与荷珠分了手,回到住处,气得把那些可爱的玩偶扔得满地。同时也有些伤心,想自己真是老了,竟有人提出续弦的话。正好澹台玮来了,玹子说了这事。玮也生气,说:“这荷珠也太没有礼貌了。不理她就是了。不过你和保罗的事到底怎样?”玹子道:“就是呢!成还是断不好再拖了。”玮沉思地说:“这很难吗?”“当然很难。”过了一会儿,房东用托盘送上饭来。经玮玮劝说,玹子才拿起筷子,一面说:“我们好久没有和爸爸妈妈一起吃饭了,我很想寒假回家一趟。”玮道:“我也想,可是不行,我寒假要加课,萧先生自己开一个短课,讲生物学科的发展。听说重庆、贵阳都要有人来听的。”两人商量着要去看一次三姨妈,这倒是可以说到做到的。
过了几天,他们收到家信,是加急的。说澹台勉奉派往美国,约需两年,本来绛初不想去,后来还是决定同去。他们想先到昆明来一趟,信中嘱咐,保罗的事不知怎样了,不宜拖得太久,玮玮千万不可交女朋友,关心惦念洋溢满纸。两人盼着和父母见面,不料紧接着又来一封信,说行期紧,不能来昆明了。玹、玮同到龙尾村看望,碧初也收到信,只能两年后再相见了。
且说荷珠见玹子不悦而去,心想这小姐脾气也太大了,也许是害羞,不见得事情就不成吧!若是办不成,叫那朱先生看不起我荷珠。其实朱延清不认识荷珠,办这事是经人转托。荷珠虽然掌管严家大权,却总觉得自己地位不够重要,能给富翁办点事,可以显一显能力。她下坡来,一直走进绿袖咖啡馆后院,叫了一声“香阁”,香阁正在卧房整理账目,忙迎出来请她屋里坐。听过这事后说:“那玹姑是最难缠的,你这事做冒失了。你还提美国,她们这样的人才不想着去美国呢,眼下就有美国男朋友。”“哦,我整天在家里,哪里知道这些,可订下了?”“像是没有,我觉得,要打散也容易。”荷珠大感兴趣,两人低声嘁嚓一阵。香阁听见荷珠身上似窸窣有声,忽见从她衣袋里伸出一个小小的黑头,接着那东西很快爬上荷珠肩上,掉到桌上,原来是一只壁虎,“你随身也带着?”香阁奇怪地问。“还有呢。”伸手掏出一条小蛇放在桌上。那蛇盘卷起来,竖着头,一动不动很乖的样子,壁虎却又爬上荷珠的肩,滴溜溜转动着小米大的眼睛。荷珠淡淡地说:“我是养毒虫出身的。这些都是善物,不咬人。你还好,要是那些小姐见了不知怎样叫唤。”香阁好奇地问:“那慧书怎么样,她怕吗?”荷珠道:“她见惯了,不怎么怕。她讨厌这个家, 其实是讨厌我。 我知道她的心思,总有一天要远走高飞的。”香阁忽道:“人说你会放蛊,能不能把人迷住,听你指挥?”荷珠板起脸,摇手道:“说不得,说不得。说了有大祸。”其实荷珠自己明白,所谓蛊,就是让众多毒虫相斗,那最后仅存者,当然是剧毒之物,用来伤人性命不成问题,至于手指一指就能让人中毒,实在是瞎话。现在这一行业还有,产物大多用来入药,别的为非作歹也无人管,荷珠养这些东西,只是为了与众不同,让严亮祖不要忘了梦春酒。
至于吕香阁,她的本事不在饲养毒物,而在心计。她的前途是嫁一个好人家,若和中国的正经人家论婚嫁,她的过去是一个大障碍。她现在有好几个美国男朋友。美国人观念不同,他们不追究过去,只着眼现在。保罗近来和她渐熟,也被列做外围,香阁觉得他条件、品貌都好,人又天真,是那种可以落网的,“若是真抢了玹子的人才叫热闹呢!”香阁从眼前的毒物想到猎物,又想到自己的职业,问荷珠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我不喜欢这些洋的东西,你还不知道?”荷珠说着,伸手把肩上的壁虎拂进衣袋, 又拎起小蛇, “把这个留给你做伴吧!”香阁退后一步,连声说不敢当。“我倒是有一件东西送你。”转身拿出一盒化妆品,是一套旁氏粉霜膏露。当时一瓶旁氏已是奢侈品,这样成盒成套怎不叫荷珠心花怒放,她几乎要问香阁要不要毒物,她可以供给。
送走荷珠后,香阁来到厨房,张罗下午的生意。她和两个帮忙的姑娘一起动手,一会儿,店里便弥漫着咖啡的香气,点心是从冠生园买的现成的。店拐角处新摆了一架屏风,画着牡丹、芍药等花木,十分鲜艳。小店更添了些曲折,再加上轻柔的音乐,颇吸引人。不多时客人陆续到来。有两个辍学跑滇缅路的年轻人,进来靠窗坐了。香阁见是熟人,过来招呼,两人低声说,又有一批化妆品,旁氏面霜,蜜斯佛陀口红,香水、指甲油等等都有,问要不要,若是没有现钱,搁着寄售也可以。香阁哼了一声,说这点钱还拿得出,他们的货就在门外吉普车上,有四个煤油箱,遂搬到后院,很快料理清楚。那两人说:“过境时很麻烦,美国军车就方便多了。”香阁道:“化妆品很好出手,别的东西也可以商量。”那两人道:“跑一趟吃苦受累不说,还要担惊受怕,你当是容易的。”香阁笑道:“马达一响,黄金万两,吃点苦也值得。”送走两人,又到前面来。这时已经上灯,客人更多了,多有美国下级军官带着女伴,他们不只要喝咖啡,还要喝酒。酒也是近来新添的项目,种类不多。自从添了酒,店里更拥挤了,香阁有意将店扩大。她前前后后张罗着,手里端着杯盘,口里应付着客人,脑子里断续地在琢磨发展大计。忽然有一个想法,可以把发展自己和破坏别人结合起来。
夜深人静,吕香阁坐在床边,她的两结合计划已经完成,第一步是向保罗借钱,她要描述自己的梦想,那就是开一家舞厅,如果保罗肯借钱,澹台玹必然不高兴,这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还要仔细规划。她很快进人梦乡而且睡得很好。
玹子有几天没有看见保罗了,一次保罗来,她不在家,留了条子,说领事馆有唱片音乐会,问她可去。她也没有回复。可是她时常想着麦保罗,想见他,又懒得。他们之间热烈的感情已经过去,现在有的是过于理智的考虑。这一天,上班经过绿袖咖啡馆,信步走进去,想喝杯咖啡,提提精神。
咖啡馆里照旧很暗,还没有客人,只觉得新添置的屏风后面有一些响动。玹子走过去,看见男女二人靠得很近在低声说话,正是保罗和吕香阁。香阁见玹子来,更把头靠在保罗肩上,这样停了几秒钟,玹子觉得比一个世纪还长。保罗忽然警觉,抽身站起,向玹子走来,还是满面可爱的笑容,说:“我们一起喝咖啡吧,我本来是到大学那边去的,走过这里就进来坐坐。”“我也是,不知怎么神差鬼使,”玹子平静地说。保罗为她斟奶加糖,“晚上有事吗?”
“晚上要加班加到十二点。”玹子笑容可掬,保罗睁大蔚蓝的眼睛,说:“你是生气了吗?我没有错。”这时吕香阁也走过来搭讪,一口一个玹子小姐,说今天用的是保山咖啡,别看是土产,很不错的。
他们坐了一会,保罗送玹子往省府来,路上两人都闷闷的,保罗又解释:“我没有错。吕香阁一个女子没有亲人,做到现在这样,我想这很难。她想借一笔钱,扩大咖啡馆,我愿意帮忙。”玹子觉得他们之间正在升起一座冰墙,那墙就像自己脚下的台阶一样,一步步升高。玹子还是平和地说话。到了省府门前分手时,保罗问这个周末的活动,玹子微笑着摇头。保罗定定地看着她,轻声说:“好像事情不太妙。”玹子心中酸苦,作出了那艰难的决定,他们观念的不同是从根上来的,恐怕今生很难一致。
玹子终于和麦保罗分了手,连订婚那一步也没有达到。
《东藏记》
第七章
第一节
大西门内一条大街上,和宝珠巷相对并排有三条小巷,钱明经在如意巷有他的如意住所。卫葑在蹉跎巷有一个落脚点,但他们还住在落盐坡。本来明经为他们找了房子,因尤甲仁无处住,便让给尤家了。那就是刻薄巷一号。这些名字是后人附会,还是当时就这样叫,无人考证。尤甲仁到明仑上课,很受欢迎。他虽是中文系教授,却开了十八世纪英国小说选读和翻译等,再加上本系的古典文学课,真显得学贯中西。他上起课来旁征博引,古今中外,名著或非名著,有人提起无不倒背如流,众人俱都佩服。姚秋尔也经钱明经介绍在一家中学找到教英文的事,以她的才学应付几个中学生自是绰绰有余。他们于教课之暇,游览昆明名胜,极尽山水之乐。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刻薄巷一号,院子小巧,颇为宜人。居室南向,楼上楼下各两间。楼下住着数学系教员邵力,邵太太刘婉芳也是天津人,很活泼,没有什么心眼儿,是个好邻居。尤家住在楼上,依姚秋尔的习惯,室内布置简单朴素,只有一本厚重的牛津字典,略显特色。他们生活安排妥当,对钱明经却很少感谢,倒是常常表示同情,说钱明经太忙了,说钱太太找不到事,还是不肯俯就的缘故。话的意思深远,表面上是说钱太太有身份,暗指他们夫妇不和。聪明如钱明经,最初也不在意,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在尤甲仁丰富的学识下,隐藏着一种让人猜摸不透的东西。
这一天下午,尤甲仁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姚秋尔正伏案改作业,抬头妩媚地一笑,问:“有什么新闻?”这是他们彼此间常问的一句话。尤甲仁拿出一张报纸,指着孟、仉的订婚启事。“未婚夫死了三天,才登的这启事,以前有抱着木主结婚的,现在还有画着黑框订婚的。孟弗之怎么这样!”姚秋尔眨眨眼睛,“说不定人家早海枯石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