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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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进城门时,众骑手的速度却慢了,最后干脆停了下来。“怎么啦?”车内一个清脆威严的声音问。
一名骑手勒转马头,行到车前,垂首躬身抱拳道:“启禀主人,城门口围了一大堆老百姓,路全给堵住了。属下马上去把他们撵开。”
“不,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那声音道。
骑手领命而去,旋即返回,对车内道:“主人,城门口东边在摆法场,要杀人。”
“哦?把车赶过去,我倒要瞧瞧,人是怎么个杀法。”
“这个……”
“这个什么?”车内人愠道,“我都不怕,莫非你倒怕了不成?”骑手无奈,只得领着几名手下,一齐挥鞭吆喝驱赶,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将车引到法场边停下。
其时法场边已人头攒动,观者如山。上百差役、军士正挥鞭弹压,如有那胆大不知死活的挤上前去,皮鞭、哨棒马上就没头没脑地猛抡下来。
法场北边面南用竹席竹竿、锦缎花绸搭了座凉棚,棚中两张长案,案后两张太师椅,椅上铺着锦垫,披搭锦缎椅帔,案上陈设着精美名贵的定窑茶具。法场正中一排十根木桩,从桩脚至桩上齐人高的地方,均呈褐黑色,也不知须得多少人的鲜血,才能浸染得成!
“唉,作孽呀!老国头儿这种走路都怕树叶子掉下来砸了脑袋的人家,也被说成是响马,真是不给人活路啦!”一位老婆婆哀叹。
一个汉子恨道:“抢了人家的新媳妇不算,又杀了人家的新郎倌,现在还要杀人全家,这个楚阎王也实在是忒狠啦!”
“唉,唉!”一个干瘪老头儿直扯儿子的衣袖,“甭再讲喽,甭再讲喽,惹出祸事来可就了不得喽!”
“这位兄弟,刚刚你说抢新媳妇,杀新郎倌,又要杀人全家,是怎么回事?楚阎王是谁?”汉子回头,见身旁停了辆华贵大车,车旁一个中年骑手正微笑着向自己搭讪。他打量了一下这个气宇轩昂的骑手,问道:“这位大爷,你是打外地来的?”
“是,我叫林兴,陇西的。想来这贩点皮货,见这儿人多,就过来瞧瞧。”那骑手答道。
“唉,林大爷,你家外路人,不晓得俺们这些金城百姓的苦呀!楚阎王就是俺们的太守大老爷,楚廉忠。”
林兴奇道:“哦?那你们怎么又把他叫做楚阎王呢?”
“哼!叫他阎王还算客气的呢,说真格的,他作下的那些个孽,真比阎王还要狠毒。就说今天要杀的老国头儿全家吧……”汉子正要讲下去,干瘪老头儿急扯儿子衣袖:“甭再讲喽,甭再讲喽……”
汉子一把夺回衣袖,望着凉棚怒道:“凭哪样不让讲?他楚阎王做都做得,倒还怕人讲?”转头对林兴道,“是这样,前些天,老国头儿的独养儿子国小娶亲,没承想,接亲队伍才到半路,花轿就被楚无常截住了……”
“楚无常?”
汉子咬牙切齿地道:“喔,就是楚阎王的狗崽子!这个畜生比他老子还坏十成,不论哪家的闺女、小媳妇,长得稍微周正点儿,可不敢叫他知道了,要被他听说,没有不遭殃的。”
“唉!”那老婆婆叹气道,“老国头儿家的这个新媳妇,长得确实是俊,当时楚无常一眼就瞅上了,他的那帮狗腿子打跑了抬轿吹曲的人,就要把人抬走。国小拽住轿杠,死活不撒手,结果被一顿好打。可怜老国头儿的这个老儿子,还没等抬回家,半道上就咽了气。老国头儿家喜事办成了丧事,哭得那个惨哪!”
林兴面色涨红:“真是没王法了!那老国头儿家还不赶快报官捉拿凶手?那……老国头儿的独根苗给活活打死了,怎么办?”
“报官?王法?”汉子“嗤”地笑道,“在金城的地界上,最大的官就是楚阎王。告官?你倒是要去告哪一门子的官?咋办?还能咋办?好办,买口棺材一装,抬出城,随便寻个地方,挖坑一埋,哭上两声,就算了呗!”老婆婆叹气道:“难不成一家老小,还去人家官府外一头撞死?”
林兴又问:“那,为什么今天还要杀他全家?”
老婆婆瘪嘴发颤:“新媳妇被抢了去,当天晚上楚无常就要糟践,没承想这女子是个烈性人,一口就咬掉了楚无常的半拉耳朵,这下可就闯了滔天的大祸啦!楚无常先叫来十来个街边的二癞混人轮番糟践她,然后把她绑在房柱上,拿烙铁活生生地烙死了。可就这还不算完,当天夜里,老国头儿全家就被衙门的官爷抓了去,只说他们是城外二里岗的马贼,堂都没过,就定了死罪。”
林兴浑身发抖,汉子忙问:“林大爷,你怎么啦?”林兴定了定神:“哦,没事……”话未完,传来一阵锣声,汉子往地上狠狠地啐了口浓痰:“楚阎王来了。”
众骑手见两乘绿呢大轿在众差役军士的围簇下,一前一后,逶迤而来,轿后是辆囚车。
一众人进到法场后,从大轿中下来两人。前面那个四十来岁,官服,官帽,面黄鼠须,一双三角眼,冷冰冰地没一丝人气。后面一人则肥成了一坨猪油,眼、鼻、嘴全被脸上那三尺厚的油膘挤没了影,远远望去,白花花的肉堆叠着,让人只瞧一眼,就抑制不住地反胃。
拉囚犯的牛车极高,下车时,几名犯人被差役用力一拽胳膊,直接从车上跌滚了下来;林兴凝目一看,大吃一惊。被绑在木桩上的六名犯人虽然均已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但仍能分辨得出,一个驼背老头儿,一个干瘪老太,一个中年呆傻妇人是六人中最高的,两个女子,一个年不过二十,另一个才十七八岁,最东边的,竟是一个约莫六七岁大的瘦小女孩。六人口中均塞了烂布。
人群中响起一阵潮水般的惊异哀叹声,众差役军士立刻冲上去,皮鞭乱抽,哨棒胡抡:“叫什么?不准嚎丧!作死呀?闭嘴!”
楚廉忠、楚无常在长案后坐定。楚廉忠略一抬衣袖,几名差役提灰桶,拎毛刷,跑到木桩前,蘸着桶中的白灰,在六人胸前画了个大圆圈。
林兴又问:“这是做什么?”
汉子咬牙道:“楚阎王说这家人罪大恶极,砍头太过便宜了,今天要来点儿新鲜的,让大伙儿也长点儿见识,他们要拿乱箭射,但不准射中圆圈里面,要是哪个射箭的错射一箭进圈里去,就抽那个射箭的十皮鞭。”
林兴怒极反笑:“哼哼哼,好好好……原来方正耿直、忠君爱民的朝廷三品大员、金城太守楚廉忠就是个这等角色!”
一排军士执弓箭,到距六犯六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弯弓搭箭。随即,楚廉忠掷出一支令签来,于是军士一松手指,“嗖嗖嗖”,利箭破空飞出。顿时,法场边响起了排山倒海的哭喊声。这些人哭的不是老国头儿一家,而是自己:老国头儿一家的今天,不就是自己的明天吗?
正当其时,忽然,半空之中,利箭之前,掠过几条灰色的人影,疾如闪电,快似飞风。然后,那些密集的利箭便都没了踪影!数千人定睛一看,老国头儿一家仍好好的,而那些射向他们的利箭,却在几名灰衣汉子手中捏着。
全场哗然:“怎么了?有人来救老国头儿一家啦!唉呀,是真的吗?谁?是谁忒大的胆子?咦?瞅那几个人的穿着,不像俺们这疙瘩的?”
楚廉忠惊怒不已,喝令众军士将这几个胆大妄为、扰乱法场的灰衣人全都拿下。众差役、军士齐声答应,各持兵刃,就要冲过去。
“慢!”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声音虽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循声望去,只见华贵马车的帷幕一掀,出来了一个身形窈窕的秀美少年。
只见他身着葡萄唐草纹对襟长衫,发系缀珠丝带,腰悬双鲤鱼金佩,足蹬读书人最时兴的乌皮履,手中轻摇一把湘妃洒金竹折扇。白玉般的脸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楚廉忠,你大胆,竟敢动我的人?”
楚廉忠看他不过十七八岁,衣饰虽然华贵,但举止上却有些“装”,只怕是哪家的有钱少爷游山玩水,跑这儿来了。不知深浅死活的东西,敢来招惹本官!看等下不把你的屎整出来?他冷笑道:“你是哪家的?敢冒犯朝廷律法?知道扰乱法场是什么罪名吗?”
少年斜睨他,一指老国头儿一家:“姓楚的,他们犯了什么罪,你要处死他们?”
林兴领着手下,解开老国头儿一家的绑缚,扶他们坐在地上。楚廉忠一看,脸都青了:“你敢私放人犯?这是要罪加一等的!他们都是强盗,朝廷律例,凡盗者,拿住了一律处死,家产籍没充公!”
“哦?”少年从车上轻巧跃下,施施然踱到老国头儿一家面前,俯身察看,待到干瘪老婆婆跟前,忽直起腰,大惊失色地道:“啊呀,这下可不好啦!居然连这么老的婆婆都落草为寇了?喂,姓楚的,她多大年纪啦?”
楚廉忠一怔,侍立一旁的书吏贸然开口:“这是国李氏,国旺财的老娘,七十六了。”
少年更加色变:“我的老天爷!七十六岁?连她都要出城上山去当强盗?姓楚的,你这个爱民如子的太守,当得可真是不赖呀!”旋即又笑眯眯地问,“楚大人,敢问,您的眼睛有多久没请郎中瞧一瞧了?”
楚廉忠又一怔,不知对方为何改换话题,只得道:“本官的眼睛好得很,不用延医诊治。”
少年快人快语:“既然好得很,那你难道瞧不见,这两个老人,三个妇人,还有一个女孩儿,这种可怜兮兮的样子,也能拿刀动杖地去当强盗?别人不抢他们,他们都要磕头烧高香了。况且他们这个样子,除了他们自己,又能抢得了谁?”
“哄!”人群中爆出一阵大笑。
楚廉忠咬牙:“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少年悠然摇扇:“……嗯,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楚廉忠脱口而出:“本官不是东西!”话音刚落,法场上又是震天价的一片哄笑声。
其实少年虽然出语诙谐,毕竟没到能让人不能自已的地步。数千人之所以发笑,实在是早已恨透了楚阎王,现见有人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人人心中均大呼痛快,故而纵情大笑。
“小畜生,敢跟本官这样回话,活腻了是不是?”
少年点头:“嗯……不错,不错,我是小畜生,那……你就是老畜生!”
楚廉忠浑身发抖,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大庭广众间如此戏辱他:“你……你……”
“你要不是老畜生,却又如何会跟我这个小畜生说话?”
一语才出,法场上已笑翻了天。林兴远远站着,袖手看着,微笑叹气:“唉,这位楚大人的眼睛,真的是该请位好郎中瞧一瞧了。小采苹的嘴皮子,是连殿下都不敢招惹的,这老东西却偏要去跟她斗嘴,这不是自讨苦吃又是什么?”连连摇头,对楚廉忠大是同情。
这时,楚廉忠却镇定了,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狞笑:“看样子,今天足下是想来替这几个强贼翻案的了?”
采苹笑了:“唉,闹了半天,你还是有点儿眼色的嘛!不错,包里归堆,你总算说对了一句话,我今天不但要为这一家‘强贼’翻案,还要摘了你的乌纱帽,撤了你的太守职,治你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大罪!”
楚廉忠不怒反笑:“哈哈哈,撤本官的职?治本官的罪?凭你?也配?”楚廉忠不想再跟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斗嘴,便要命人上前拿下他,想要好好瞧瞧,他的颈子上是不是有精钢包着?
“当然配!今天,不但要撤你的职,治你的罪,本官还要借你的法场,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