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莫言著-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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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发;将煤还给王胆。于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今天上第六课;《乌鸦和狐狸》。乌鸦得到一块肉;非常得意;站在树梢上。狐狸在树下;对乌鸦说;乌鸦太太;您的歌声太美妙了;您一歌唱;全世界的鸟儿都得闭嘴了。乌鸦被狐狸的马屁拍昏了头;一张嘴;哇;肉就落在狐狸口中了。于老师带领我们诵读课文。我们满嘴乌黑;跟着朗读。
我们于老师是有文化的人;竟然也入乡随俗地给她的儿子起名为李手。李手后来以优异成绩考入医学院;毕业后到县医院当了外科大夫。陈鼻铡草时铡断了四根手指;李手给他接活了三根。
第一章2
陈鼻为什么生了一只与众不同的大鼻子呢?这事儿大概只有他母亲能说清楚。
陈鼻的父亲陈额;字天庭;是我们村里唯一拥有两个老婆的人。陈额识字很多;解放前家有良田百亩;开着烧酒作坊;在哈尔滨还有买卖。他的大婆是本村人;为他生了四个女儿。解放前陈额跑了;解放后;大概是1951年;袁脸带着两个民兵;去东北把他押了回来。他逃亡时是单身一个;把大婆和女儿们撇在家里;回来时却带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黄头发兰眼珠;看上去有三十出头年纪;姓艾名莲。艾莲怀里;抱着一条浑身生满斑点的狗。因为这女人在解放前就跟陈额结了婚;所以他就合法地拥有了两个老婆。村里有几个赤贫光棍汉;对陈额一人双妻极为不满;曾半是戏说半是认真地要陈额让出一个老婆给他们用。陈额咧着嘴;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陈额的两个老婆起初住在一个院里;后来因为打架;闹得鸡犬不宁;经袁脸同意;将小婆安置在学校旁边的两间厢房里。学校的房子原来是陈额家的烧酒作坊;那两间厢房也是他家的房产。陈额与两个女人达成了协议;两边轮换着住。黄毛女人从哈尔滨抱回来那条狗;被村里的土狗欺负死了。艾莲挺着大肚子葬狗不久后;生了陈鼻;所以有人说陈鼻是那条斑点狗投胎转世。他嗅觉灵敏;也许与此有关吧。那时候我姑姑已经去县城学习了新法接生;成为乡里的专职接生员。那是1953年。
1953年;村民们对新法接生还很抗拒;原因是那些“老娘婆”背后造谣。她们说新法接生出来的孩子会得风症。“老娘婆”为什么造谣?因为一旦新法接生推广开;就断了她们的财路。她们接生一个孩子;可以在产妇家饱餐一顿并能得到两条毛巾、十个鸡蛋的酬劳。提起这些“老娘婆”;姑姑就恨得咬牙切齿。姑姑说不知道有多少婴儿、产妇死在这些老妖婆的手里。姑姑的描绘给我们留下恐怖的印象。那些“老娘婆”似乎都留着长长的指甲;眼睛里闪烁着鬼火般的绿光;嘴巴里喷着臭气。姑姑说她们用擀面杖挤压产妇的肚子。她们还用破布堵住产妇的嘴巴;仿佛孩子会从嘴巴里钻出来一样。姑姑说她们一点解剖学知识都没有;根本不了解妇女的生理结构。姑姑说碰上难产她们就会把手伸进产道死拉硬拽;她们甚至把胎儿和子宫一起从产道里拖出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果让我选择一批最可恨的人拉出去枪毙;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说:“老娘婆”。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姑姑的偏激。那种野蛮的、愚昧的“老娘婆”肯定是存在的;但有经验的、靠自身经验体悟到了女性身体秘密的“老娘婆”也是肯定存在的。其实我奶奶就是一个“老娘婆”。我奶奶是一个主张无为而治的“老娘婆”;她认为瓜熟自落;她认为一个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给产妇鼓励;等孩子生下来;用剪刀剪断脐带;敷上生石灰;包扎起来即可。但我奶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老娘婆”;人们都说她懒。人们似乎更喜欢那种手忙脚乱、里外乱窜、大喊大叫、与产妇一样汗流浃背的“老娘婆”。
我姑姑是我大爷爷的女儿。我大爷爷是八路军的医生。他先是学中医的;参军后;跟着诺尔曼。白求恩;学会了西医。白求恩牺牲后;大爷爷心中难过;生了一场大病;眼见着不行了;说想家想娘了。组织上批准他回家养病。他回到老家时;我老奶奶还活着。他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熬绿豆汤的香气。老奶奶赶紧涮锅点火熬绿豆汤;儿媳妇想帮忙;被她用拐棒拨拉到一边。我大爷爷坐在门槛上;焦急地等待着。姑姑对我们说那时她已经记事了;让她叫“大”她不叫;躲在娘背后偷着看。姑姑说从小就听娘和奶奶唠叨爹的事;终于见到了;却觉得好陌生。姑姑说大爷爷坐在门槛上;脸色蜡黄;头发长长;虱子在脖子上爬。穿着一件破棉袄;棉絮都露了出来。姑姑说她的奶奶也就是我们的老奶奶一边烧火一边流泪。绿豆汤熬出来了。大爷爷急不可耐;不顾汤热烫嘴;捧着碗急喝。老奶奶叨叨着:儿啊;不用急;锅里还有呢!姑姑说大爷爷双手哆嗦。喝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喝完第二碗后他就不哆嗦了。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流下来。眼珠渐渐地活泛了;脸上有了血色。姑姑说她听到大爷爷肚子里呼噜呼噜响;好像推磨一样。一个时辰后;姑姑说大爷爷到厕所里去;拉了个稀里哗啦;似乎连肠子都拉了出来。然后就慢慢地好起来;两个月后就精神健旺生龙活虎了。
我对姑姑说;曾在《儒林外史》上看到过类似的故事。姑姑问我:“儒林外史”是什么?我说是古典文学名著。姑姑瞪我一眼;说;连古典文学名著上都有;你还怀疑什么?!
大爷爷病愈之后;就要回太行山找部队。老奶奶说:儿啊;我没几天活头了;给我送了终你再走。大奶奶自己不好说;就让姑姑说。姑姑说;爹;俺娘说了;你要走也行;但要给俺留下个弟弟再走。
这时;八路军胶东军区的人找上门来;动员大爷爷加入。大爷爷是诺尔曼。白求恩的弟子;名气很大。大爷爷说;我是晋察冀军区的人。胶东军区的人说;都是共产党的人;在哪里干不一样啊?我们这里正缺您这样的人;老万;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把您留下。许司令说了;用八人大轿抬不来;就用绳子给老子捆来;先兵后礼;老子摆大宴请他!就这样;大爷爷留在了胶东;成了八路军西海地下医院的创始人。
这地下医院真在地下呢;地道连着房间、房间通向地道;有消毒室、治疗间、手术室、休养室;这些遗迹至今保存完好;在莱州市于疃镇祝家村;一个八十八岁的老太太;王秀兰;当年跟大爷爷当过护士;她还健在。有好几间休养室的出口通向水井。当年;一个年轻姑娘去井里打水;水桶莫名其妙地被扯住了;低头往里一看;井壁侧洞里;一个年轻的八路军伤员正对着她扮鬼脸呢。
大爷爷的高超医术很快在胶东传开。许司令肩胛缝里那块弹片就是他取出来的;黎政委爱人难产;也是大爷爷手术;保了母子平安。连平度城里的日军司令杉谷也知道爷爷的大名;他率兵下来扫荡;坐骑大洋马被地雷炸翻。他弃马逃走。大爷爷为这匹马动了手术;治愈后;成了夏团长的坐骑。后来此马恋旧;咬断缰绳逃回平度城。杉谷见宝马复归;惊喜万分;让汉奸秘密探访;得知八路军在他眼皮底下建了一座医院;医院院长就是把死马医活的神医万六府。杉谷司令是学医出身;惺惺相惜;总想把大爷爷招降过去。为此杉谷从《三国演义》里学了诡计;派人秘密潜入吾乡;把我老奶奶、我大奶奶、我姑姑绑架到平度城中;扣作人质;然后派人送信给我大爷爷。
我大爷爷是意志坚定的共产党人;看完杉谷的信;揉巴揉巴就扔了。医院门政委将这信捡起来送到军区。许司令和黎政委联名写信给杉谷;怒斥他是个小人。信中说如果他敢伤万六府三位亲人一根毫毛;胶东军区将集合全部兵力攻打平度城。
姑姑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在平度城里住了三个月;有吃有喝;没受罪。姑姑说那杉谷司令是个白脸青年;戴一副白边眼镜;留着小八字胡;文质彬彬;讲一口流利中文。他称老奶奶为伯母;称大奶奶为嫂夫人;称姑姑为贤侄。姑姑说她对杉谷没有坏印象。当然这是姑姑私下里对我们自家人说的;对外她不这样说。对外她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受尽了日本人的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但坚决不动摇。
先生;我大爷爷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咱们得空再聊。但大爷爷牺牲的事必须说说。姑姑说大爷爷是在地道里为伤员做手术时;被敌人的毒瓦斯熏死的。县政协编的文史资料上也是这样说的。但也有人私下里说大爷爷腰里缠着八颗手榴弹、骑着骡子;一人独闯平度城;想以孤胆英雄的方式去营救妻子、女儿与老母;但不幸误踩了赵家沟民兵的连环雷。传播这消息的人姓肖名上唇;曾在西海医院当过担架员。此人阴阳怪气;解放后在公社粮库当保管员;曾因发明了一种特效灭鼠药而名噪一时;名字中的“唇”字;见报时也改为“纯”字。后来被揭露;他的特效鼠药的主要成分是国家已经严禁使用的剧毒农药。此人与姑姑有仇;因此他的话不可信。他对我说;你大爷爷不听组织命令;撇下医院的伤病员;耍个人英雄主义;行前为了壮胆;喝了两斤地瓜烧酒;喝得醉三麻四;结果糊里糊涂踩了自己人的地雷。肖上唇龇着焦黄的大牙;简直是幸灾乐祸地对我说:你大爷爷和那匹骡子都被炸碎了;是用两只筐子抬回来的。筐子里有人胳膊;也有骡蹄子;后来就那么烂七八糟地倒进了一个棺材。棺材倒是不错;是从兰村一个大户人家强征来的。我把他的话向姑姑转述后;姑姑杏眼圆睁;银牙顿挫地说: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劁了这个杂种!
姑姑坚定地对我说:孩子;你什么都可以不相信;但一定要相信;你大爷爷是抗日英雄;革命烈士!英灵山上;有他的陵墓;烈士纪念馆里;展览着他用过的手术刀和他穿过的皮鞋。那是双英国皮鞋;是诺尔曼。白求恩大夫临死前赠送给他的。
第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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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匆匆忙忙讲述大爷爷的故事;是为了从容不迫地讲述姑姑的故事。
姑姑生于公历1937年6月13日;农历五月初五;||乳名端阳;学名万心。她的名字是大爷爷所起;既尊重了本地习俗;又显得寓意深远。大爷爷牺牲之后;老奶奶在平度城里因病去世。胶东军区通过内线大力营救;将大奶奶和姑姑救出牢笼。大奶奶和姑姑被接到解放区;姑姑在那里念抗日小学;大奶奶在被服厂纳鞋底子。解放后;像姑姑这样的烈士后代;有许多机会可以远走高飞;但大奶奶热土难离;姑姑舍不得离开大奶奶。县里领导问姑姑想干什么;姑姑说要继承父业;于是就进了专区卫生学校。姑姑从卫生学校毕业时才十六岁;在镇卫生所行医。县卫生局开办新法接生培训班;派姑姑去学习。姑姑从此便与这项神圣的工作结下了不解之缘。从1953年四月初四接下第一个孩子;到去年春节;姑姑说她一共接生了一万个孩子;与别人合作的;两个算一个。这话她也亲口对您说过。我估计;一万个孩子;大概是夸张了些;但七八千个孩子总是有的。姑姑带过七个徒弟;其中一个外号“小狮子”的;头发蓬松;塌鼻方口;脸上有粉刺;是姑姑的崇拜者;姑姑让她去杀人;她立马就会持刀前往;根本不问青红皂白。
前面我们说过;1953年春天时;我们那儿的妇女对新法接生颇多抵触。那些“老娘婆”又在私下里造谣诋毁;姑姑那时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因为从小经历不凡;又加上一个黄金般璀璨的出身;已经成为我们高密东北乡影响巨大、众人仰目而视的重要人物。当然;姑姑的容貌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说头;不说脸;不说鼻子不说眼;就说牙。我们那地方是高氟区;老老少少;都龇着一嘴黑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