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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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我说。我很快乐啊。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哟。不过,我很无聊。想到遥远的地方去,看一看没看过的东西。吸吸看没吸过的空气。你了解吗?而且我们也没有去过蜜月旅行。我们已经有了储蓄,而且还有很多休假没用掉。是应该可以去悠闲旅行的时候了。
冰男深深地叹了一口像要冻僵的气。叹息在空中喀啷一声变成冰的结晶。他结了霜的修长手指交握在膝上。说的也是,如果你那么想去旅行的话,我并不反对。虽然我并不觉得旅行是那么好的事,但只要你能觉得快乐的话,我做什么都行,到哪里都可以。我想冷冻仓库的工作只要想休息就可以休息。因为到现在为止一直那样拼命努力地工作。我想没有任何问题。不过你想去什么地方呢?比方说?南极怎么样?我说。我选择南极,是想如果是寒冷的地方冰男大概会有兴趣吧。而且老实说,从很久以前我就很想去一次南极看看的。我想看看极光,也想看看企鹅。我想象自己穿著有帽子的毛皮大衣,在极光下,和成群的企鹅玩耍的情景。
我这样说时,丈夫冰男便一直注视着我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眼地一直盯着我。就像尖锐的冰柱一样,穿透我的眼睛直通到脑后去。他沉默地沉思一会儿。终于以僵僵硬硬的声音说好啊。好啊,如果你这样希望的话,我们就去南极吧。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我点头。
我想两星期后我也可以请长假了。在那期间旅行的准备应该来得及吧。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但我无法立刻回答。因为冰男那冰冷的视线实在凝视我太久太紧了,使我的头脑变得冰冷麻痹。
但随着时间的过去,我开始后悔不该向丈夫提出南极之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从我口中说出“南极”这字眼以来,丈夫心中好象已经起了什么变化。丈夫的眼睛比以前变得更像冰柱般尖锐,丈夫的吐气比以前变得更白,丈夫的手指比以前结了更厚的霜。他好象变得比以前更沉默寡言,更顽固了似的。他现在已经变成完全不吃任何东西了。这使我非常不安。出发旅行的前五天,我鼓起勇气试着向丈夫提议。还是别去南极好吗?我说。想一想南极毕竟太冷,也许对身体不好。我觉得还是去普通一点的地方比较好。去欧洲好吗?到西班牙一带放轻松吧。喝喝葡萄酒,吃吃西班牙海鲜饭,看看斗牛。但丈夫不答应。他注视着远方一会儿。然后看着我的脸。深深注视我的眼睛。那视线实在太深了,甚至让我觉得自己的肉体好象就要那样消失掉了似的。不,我并不想去西班牙,丈夫冰男断然地说。虽然觉得抱歉,但西班牙对我来说太热了,灰尘太多了。食物也太辣。而且我已经买好两人份到南极去的机票。也为你买了毛皮大衣,附有毛皮的靴子。这一切不能白白浪费呀。事到如今已经不能不去了。
老实说我很害怕。我预感去到南极我们身上可能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我做了好几次又好几次的恶梦。每次都是同样的梦。我正在散步,却掉进地面洞开的深||穴里去,没有人发现,就那样冻僵了。我被封闭在冰中,一直望着空中。我有意识。但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那种感觉非常奇怪。知道自己正一刻一刻地化为过去。我没有所谓未来。只有过去不断地累积重叠下去而已。而且大家都在注视着这样的我。他们在看着过去。我是朝向后方继续过去的光景。
然后我醒来。冰男睡在我旁边。他不发一声鼻息地睡着。简直像死掉冰冻的似的。但我爱着冰男。我哭了。我的眼泪滴落在他脸颊上。于是他醒过来拥抱我的身体。我做恶梦了,我说。他在黑暗中慢慢地摇头。那只是梦啊,他说。梦是从过去来的东西。不是从未来来的。那不会束缚你。是你束缚着梦,明白吗?嗯,我说。但我没有确实的信心。
结果我和丈夫终于上了往南极的飞机。因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取消旅行的理由。往南极飞机的飞行员和空中小姐全都话非常少。我想看窗外的光景,但云层很厚什么都看不见。不久之后窗子上便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丈夫在这期间一直默默地看著书。我心中并没有现在要去旅行的兴奋和喜悦。只是在做着一旦决定的事只好确实去做而已。
从飞机扶梯下来,脚接触到南极的大地时,我感觉到丈夫的身体巨大地摇晃一下。那比一瞬间还短,只有一瞬间的一半左右,因此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丈夫的脸丝毫没露出一点变化,但我却没有看漏。丈夫体内,有什么强烈而安静的摇晃。我一直注视着丈夫的侧脸。他在那里站定下来,眺望天空,望望自己的手,并大口吐着气。然后看着我的脸,微笑起来。这就是你所期望的土地吗?他说。是啊,我说。
虽然早有某种程度的预料,但南极却是个超越一切预想的寂寞土地。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住。只有唯一的一个没有特征的小村子。村子里也同样的只有一家没有特征的小饭店。南极并不是观光地。那里甚至连企鹅的影子都没有。连极光都看不见。我偶尔试着问路过的人,要到什么地方才能看见企鹅。但人们只是沉默地摇头而已。他们无法理解我的语言。因此我试着在纸上画出企鹅的画。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沉默地摇头而已。我好孤独。走出村外一步,除了冰就没有别的了。既没有书、没有花、没有河,也没有水池。到任何地方,都只有冰而已。一望无际永无止境,所到之处尽是冰之荒野的无限延伸。
然而丈夫一面口吐着白气,手指结着霜,以冰柱般的眼睛凝视着远方,一面毫不厌倦精力充沛地从各种地方走到各种地方。而且立刻记住各种语言,和村子里的人们以冰般坚硬的声响互相对话。他们以认真的表情一连交谈好几小时。但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到底在那样热心地谈着什么。丈夫完全着迷于这个地方了。这里有吸引丈夫的什么存在着。刚开始我觉得非常生气。感觉好象只有我一个人被遗弃了似的。我感觉好象被丈夫背叛了,忽视了似的。
于是,我终于在被厚冰团团围绕的沉默世界里,丧失了一切的力气。一点一点逐渐地。而且终于连生气的力气也丧失了。我感觉的罗盘针般的东西似乎已经遗失在什么地方。我迷失了方向,失去了时间,失去了自己存在的重量。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的。但一留神时,我已经一个人无感觉地被封闭在冰的世界中,在丧失所谓色彩的永远冬季中了。即使在丧失绝大部份的感觉之后,只有一点我很清楚。在南极的这个我的丈夫已经不是以前我的丈夫了。并不是说有什么地方不同。他和过去一样依然很体贴我,对我温柔地说话。而且我也很明白那是发自他真心的话。不过我还是知道。冰男已经和我在滑雪场的饭店所遇见的那个冰男不一样了。但我却无法向谁投诉这件事。南极的人都对他怀有好感,而我说的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懂。大家都吐着白气,脸上结着霜,以硬梆梆的南极语开着玩笑、高谈阔论、唱着歌。我一直一个人窝在饭店的房间里,眺望着往后几个月可能都无望放晴的灰色天空,学习着非常麻烦的(而且我不可能记得住的)南极语文法。
飞机场已经没有飞机了。载我们来的飞机很快便飞走之后,已经没有一架飞机在那里着陆。而飞机滑行跑道终被埋在坚硬的厚冰之下。就像我的心一样。
冬天来了,丈夫说。非常漫长的冬天。飞机不会来,船也不会来,一切的一切都会冻结成冰。看来我们只能等春天来了,他说。
发现自己怀孕是在来到南极三个月左右的时候。我很明白,自己即将生产的小孩会是小冰男。我的子宫冻僵、羊水中混合着薄冰。我可以感觉到自己肚子里的那种冷。我很明白。那孩子将和父亲一样应该会拥有冰柱般的眼睛,手指上会结着一层霜。而且我也很明白,我们这新的一家人将永远不再离开南极。永远的过去,那毫无办法的重量,将紧紧地绊住我们的脚。而我们已经再也无法挣脱它了。
现在我几乎已经没留下所谓心这东西了。我的温暖已经极其遥远地离我而去。有时候我甚至已经忘记那温暖了。但总算还会哭。我真的是孤伶伶的一个人。置身在全世界中比谁都孤独而寒冷的地方。我一哭,冰男就吻我的脸颊。于是我的眼泪便化成冰。于是他把那泪的冰拿在手中,把它放在舌头上。嘿,我爱你哟,他说。这不是谎言。我很明白。冰男是爱我的。但不知从何方吹进来的风,把他冻成白色的话吹往过去再过去而去。我哭。化成冰的眼泪哗啦哗啦地继续流着。在遥远的冰冻的南极冰冷的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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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遇见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
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后街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
不讳地说,女孩算不得怎么漂亮,并无吸引人之处,衣着也不出众,脑后的头发执着地带有睡觉挤压的痕迹。年龄也已不小了………应该快有30了。严格地说来,恐怕很难称之为女孩。然而,相距50米开外我便一眼看出:对于我来说,她是个百分之百的女孩。从看见她身姿的那一瞬间,我的胸口便如发生地鸣一般的震颤,口中如沙漠干得沙沙作响。
或许你也有你的理想女孩。例如喜欢足颈细弱的女孩,毕竟眼睛大的女孩,十指绝对好看的女孩,或不明所以地迷上慢慢花时间进食的女孩。我当然有自己的偏爱。在饭店时就曾看邻桌一个女孩的鼻形看得发呆。
但要明确勾勒百分之百的女孩形象,任何人都无法做到。我就绝对想不起她长有怎样的鼻子。甚至是否有鼻子都已记不真切,现在我所能记的,只有她并非十分漂亮这一点。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议。
“昨天在路上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我对一个人说。
“唔,”他应道,“人可漂亮?”
“不,不是说这个。”
“那,是合你口味那种类型喽?”
“记不得了。眼睛什么样啦,胸部是大是小啦,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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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啊!”
“是莫名其妙。”
“那么,”他显得兴味索然,“你做什么了?搭话了?还是跟踪了?”
“什么都没有做。”我说,“仅仅是擦肩而过。”
她由东往西走,我从西向东去,在四月里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
我想和她说话,哪怕30分钟也好。想打听她的身世,也想全盘托出自己的身世。而更重要的,是想弄清导致1981年4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在原宿后街擦肩而过这一命运的原委。里面肯定充满和平时代的古老机器般温馨的秘密。
如此谈罢,我们可以找地方吃午饭,看伍迪。爱伦的影片,再顺路到宾馆里的酒吧喝鸡尾酒什么的。弄得好,喝完说不定能同她睡上一觉。
可能性在扣击我的心扉。
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以近至十五六米了。
问题是,我到底该如何向她搭话呢?
“你好!和我说说话可以吗?哪怕30分钟也好。”
过于傻气,简直象劝人加入保险。
“请问,这一带有24小时营业的洗衣店吗?”
这也同样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