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冒险-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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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一样的下巴。从而他是个极易击倒对方,也极易意外地被对方击倒的拳击手。我们最初会面的那天,正好他因肌肉问题刚去了医院。医生和他的对话当时也在我们面前复述过。由于这非常感人,因而至念仍然记得清楚。
“医生检查了我的身体,显出像看毛毛虫似的厌恶的神色。他一看连接在我纤细的骨骼上像怪物似的筋肉,考虑到我幼小时的粮食供应啦,现在的职业拳击的训练情况啦等等,就说当个日本人真是可悲。还说这样的体格没在拳击赛中丧命,简直不可思议呢。又说我当了个职业拳击手,足证我是低能儿!”金泰用了羔羊说人话那样无限温顺的语调说。
原来金泰为了要从一贫如洗的东京港周边的朝鲜人家庭的父亲的控制下脱身,才当了拳击手。从成为职业拳击手那天起,对他们的比赛酬金颇有不满,从而成为训练场及体育报刊的恶语中伤少年。但他仍能坦然地和这类非议对抗。他也和犀吉一样是个伦理学家,哲学人物。对一切现实问题(从拳击赛的收益分配率到拳击手证级的内幕,日本人拳击手的发展前景)都有个人独特的看法。他是以双拳进行战斗的少年哲学者。就是在这次晚餐会上,金泰也加入了犀吉主张的行列,和我谈了一些有关自我欺骗的个人意见。我认为我却也受到了他的影响。话虽如此,在这晚餐会上有关自我欺骗的种种议论自然也不特别的明确。莫如说,对于为什么把我当时的生活和行动方法叫做自我欺骗这一类,犀吉本人,说到哪儿,总也说不清楚。犀吉也好,卑弥子也好,金泰也好,还有其后加入的雉子彦,大家都是年轻人,不管怎么受惠于哲学的,伦理学的素质,要这些年轻人,抓住一个概念的总体,把它彻底,完整地表达出来并非易事。他们无法从这一概念或意义领域的各个侧面进行包围。只能就极其局部的方面展开尖锐激烈的攻击。
不过,即便如此,若从一个方面的攻击打中意义的核心时,也仍能取得效果的。我从他们那儿,获得了一生有关自我欺骗的局部零星的启迪,确实由此受到触动,最终受到影响。
我们随意围坐在金泰搬来的炭炉旁,用手抓着品尝那卑弥子为我们做的浇上格鲁吉亚风味沙司的鸡子,(一会儿我们全都浑身散发出刺耳的大蒜味,不过谁也不介意。)吃厌了鸡,有人就把里脊肉和几张莴苣叶迭在一起吃,有人则把半熏制的大马哈鱼夹在面包里就着蘑菇一起吃。而且一直在喝葡萄酒和威士忌。不过,若有人酒醉得舌头转动不灵,则剥夺掉喝葡萄酒的资格,由卑弥子严加看管,原因是葡萄酒是从法国进口的舶来品,在我们买来的食品,酒类当中,价钱也是最高的。即便在这一时期极度贫困的生活情况下,按照犀吉的性格,他仍然宁可买一瓶白局雷,而不愿用同样价格去买五瓶日本产葡萄酒。
我们全都猛吃猛喝。我特别对金泰无节制的食欲(因为据我所知,拳击手应是常为减轻体重苦得要命的一种职业)感到担心,即使怕多少会伤害了他的感情,可仍然向他问起了这一点。对此,他的答复是:
“我每隔三十分钟就要呕吐一次的。在这期间消化掉的食物,一定是为把我的筋肉附着在我瘦小的骨骼上所不可缺少的啊。”
“金泰能把禁欲和享乐两者交叉上演的节目安排得井然有序哩。你认为你自己吃得少有些不服气吗?这才叫贪心不足。你自己不也吃了不少吗?”卑弥子代替金泰向我反驳。在用餐过程中,斋木犀吉始终热中于阐明我的自我欺骗。
比如他曾这样说:
“我们人类否定或超越了A瞬间的自我,变成了B瞬间的自我,而后再跃向C瞬间的自我,人类不是以这样的类型而存在的吗?这是萨特巧妙阐明的道理,我虽没有读过《存在与乌有》之类的书,可想来定然是如此的吧。可你,那样的年轻,已经对这种类型的生活方式心存恐惧,夹尾认输了。你总想模仿日本小小传媒为你构制的你自身的亡灵,全不想向上跳跃,也不设想另一立场上的自我。但是人类本来只应以刚才所说的类型而存在的,所以,你实际上在违反着自我的存在而生活下去的哩。这一点我称之为自我欺骗!”而后,金泰说了这样的一段话。
“我还记得有一位次最轻级拳击手的事儿呵。他在某日的比赛中,确信他已在第一回合赢得极为有利的得点。因此,从第二回合起,便不再向前迈出一步。只是采取守势。他打算把自己在第一回合取得的优势保持到底。因此,这便成了在此后的几个回合中连一次也没出现过出击的极为滑稽的比赛了。这样,当这一胶着状态的比赛告终之时,他被判了输,而且,所有观众也都对他大为失望。他一直保持的第一回合的得点,实际上等于零。这样的误解,反成了威协啦!”
我并没特意作什么反驳,只默默然微笑着吃鸡子和莴苣,喝威士忌。我当然没想跟在自己的亡灵后面亦步亦趋,不认为自己是个只把第一回合的有效攻击像阴毛似地珍藏在裤衩内,然后在其余的一切回合里到处躲避消耗精力这样愚蠢可怜的拳击手。不过,也有这样的瞬间,超越了我自身,我心中产生共鸣的微弱呼声直接飞向犀吉和金泰。确实,我要从A瞬间的自我,在B瞬间获得完全自由的自我,在同一次战斗中,要在毕生所有的回合全都采取攻势。实际上,也可能,当我赢得了小说家的名号之后,自己的生活中已无自由的感觉,反而常有束缚之感。这一点,可能已通过这一次我的多疑症,得到了表面也未可知。
“对了,总之,我不是要和斋木犀吉一直交往下去吗?现在的我,闷坐在书斋里毕竟也一事无成的吧!”我在这一晚聚餐会上想到的竟达到这样的程度。若是我是个更坦率、天真、开放、性格内向的感情家,可能接下来会大喊大叫,流着眼泪朝犀吉、卑弥子、雉子彦、金泰等人的脸上接吻的吧。”是的,确实,自从我当上小说家,似乎一天天都在过着自我欺骗的日子!我有时想自尽,有时想出走。若喝了酒,又像疯子样烂醉吵架,老是烦躁不安。恐怕这便是自我欺骗在我身上作祟哩。在哪儿一开头就不对劲了!啊!怎么来救助我;用你们的自由,把我带进真实的冒险世界去!”
不一会,所有人酒醉饭饱,自我欺骗的议论,就如鸡子的最美味部分,迅速消失在我们的胃中。接着便是一场大乱。没有摩托车的摩托车骑手雉子彦耍开了摩托车的车技,在室内打转,而后,又跟只使软弱右手的金泰进行拳击赛。正好十秒钟,就被打倒在地。卑弥子又想起了什么新的人世悲哀的根源来,独个儿抽抽噎噎地啜泣着睡下了。不知不觉间金泰已踪影全无。雉子彦也把自己的胸膛和大腿压着卑弥子的背部和臀部睡着了。犀吉看着他们俩,只在一边微笑。由此,我想到也许雉子彦和犀吉间存在着同性恋关系也未可知。我不是同性恋者,(如有人把你的睾丸弄得痒痒,而当你也感到有些快感时,那家伙便说睾丸乃是小阴唇的变型,从而指称你在性欲上属于女性类型,断定你是未来的性倒错者。即便如此,你也切不可贸然断定自己是个同性恋者,可照此说来,不是谁都不是同性恋者了吗?)但看了别人的动作,马上就能由此找到同性恋的影子。从而我武断地认为,同性恋者也许觉得让自己的妻和自己的同性恋者通奸是件愉快的事儿吧。
猛然间,犀吉向我打听时间,其时已是凌晨一时了。我一说,犀吉慌忙站起身来,从壁橱里取出一个包袱。而且当着有些吃惊的我的面,不大工夫,换穿上像军人又像消防员威风十足还有一些与此相应的饰物的制服,这样说:
“从此刻起,我要当巡夜警察了,一块儿去吧!”3
我和斋木犀吉二人乘上了出租车,我打算着把他送到工作场地、自己径直回公寓。可结果,我在犀吉打零工作夜警的大厦前和他一起下了车,就在警卫室里度过了一夜。原因是一坐上出租车,斋木犀吉马上不同于方才在晚餐会上的高兴劲头,一头潜入极度抑郁情绪的泥淖之中。我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市中心这所大厦的警卫室里受一夜的煎熬。
我也曾考虑到犀吉的抑郁,是否由于没赶上夜警时间所致。他原来必须在正十二时去换班,可我们到达大厦时已是凌晨两点半钟了。不过,斋木犀吉仍然跟他前班的老夜警极其友好地进行了交接。我始终搞不懂为什么犀吉和老人之间能有如此出色的爽快大方的理解关系。我总感到老人一般是不同于自己的特殊的另一种人。我认为理解老人,被老人理解,非得自己也到了老年,此外再无别法,在此意义上,我是个经验主义者。老人不是孩子。隐藏在孩子玫瑰色脸颊里的东西,和在老人尽是皱纹那边瞟上一眼窥得的东西是不同的。对待老人,也能和对待孩子采取同样态度的人,我认为哪儿总有些特殊的地方吧。总之是,斋木犀吉跟加班两小时半的老人谈了不多几句话,仅仅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吃剩下的鸡腿,作为赠礼,也就解决了一切问题。这是个眼带牧羊犬那样的怨恨神色的小老头儿,可他一走,忧郁的情绪又回到犀吉身上,而我也受到了感染。
心情不快的我们一直待在大厦一楼的警卫室,直至清晨。其间,每隔一小时,便由电梯或楼梯,去屋顶,或在走廊上巡视,勤快地做巡夜工作。倘若在这一晚有强盗团伙或从动物园里逃来的花鬣狗群侵入这大厦,而我们把这一些一个不剩地逮住,在次日的早报上肯定会有配上照片的新闻大肆张扬的。我认为斋木犀吉确实是夜警工作的合适人选。他喜好独个儿在深夜起床。加之他好奇心特强,因此,一有什么可疑的声响,他会立刻奔到地下三层的配电间去。
斋木犀吉在他值夜期间,一直闷闷不乐,大脸庞上布满了皱纹。可这决不是他的本性,他是决不会甘心沉默不语的。面带幽灵似的悲戚相的他,或在电梯内,走廊里,或在警卫室,在深夜的大厦中有如暴露在野风中冬日山间的帐篷那样的屋顶上,不断地在我的身边说些微尖而略带口吃的唠叨话。这是有关各类伦理问题的唠叨话。还有这二年来有关他地下生活的冒险经历,儿童时代极其复杂的家庭情况等全无虚假的心里话。
我虽也沉默不了,可饶舌之王仍然是犀吉,和他两人在一起时,我几乎从来不会破坏掉习惯于把自己的注意力一心一意集中于自己的耳朵这样的状态。从这晚深夜到次日黎明的几个小时,通过我受寒皲裂的嘴唇的话语,大致仅仅相当于犀吉的百分之一。我和犀吉那样,愁闷地摇着头听他的唠叨话。
斋木犀吉这么说。“我常说,我一想到死,马上就会感到恐惧,不知你可有这感觉?对于死毫不恐惧或者并不特别感到恐怖的人究不知是否存在?一般的成年人虽则从外表看来确实如此,但这也不过是欺骗的结果罢了。怎么样?你自身怎么样?你想到死,想到虚无的永恒,有没有害怕得要命?”他像孩子般天真地说。我默不作答,只暧昧地摇摇头。在这种场合,他并不等待我回答。他的头脑总在考虑他自身,特别是在如此饶舌时的他,只需要别人带着耳朵听,即便是对方没安上发音器官也无妨,犀吉是和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