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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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又看了他,忽然感觉他的精神力量是一张软而黏的大网,铺天盖地无所不在。他不舞枪弄棒,也不奔突咆哮,他对人只是无孔不入的渗透与纠缠,越渗越深,越缠越紧。这也是一种形式的以柔克刚,小鹿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所有“爱人”都这样。
“没有。”小鹿直视着他的眼睛,做坦白冷静的回答。
程廷礼微微低了头,恋恋不舍的抬眼向他微笑。他是内双的眼皮,眼尾很长,抬眼看人的时候,两道剑眉压低了,显得眼神尤其有力。滋润的嘴唇抿薄了,他显出了一点雌雄莫辩的媚态。但这媚态是一闪即逝的,快到让人看不清,看过了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小鹿对他无计可施,只能以坚硬的态度回应他。笔直的站在他面前,他用粗糙低沉的声音说道:“等到以后闲了,再回来看望干爹。”
程廷礼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笑道:“好,也好,你的确是有你的事情要办,早办早利索。”
这话语意双关,小鹿听在耳中,还是感觉它像一句威胁。
小鹿往办事处打了个电话,让管事人转告何若龙,说自己临时有急事,回县城了。
然后,他先往县城营部发了一封电报,然后拎着他的皮箱前往火车站,当真走了。
他是初四上午走的,走的时候程世腾犯了头疼病,吃过止痛药正在睡觉。等到一觉睡醒了,他就听仆人说小鹿已经走了。
他没出声,自己顶着一脑袋膏药下到二楼,进了小鹿住过的卧室。卧室整洁得仿佛不曾有人来过,一点小鹿的蛛丝马迹都没留。他打开了立柜门往里开,柜子分成上下两格,下面是空的,上面放着两套睡衣,睡衣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摆着一只蓝色台球。
程世腾不知道这睡衣是小鹿叠的,还是仆人叠的,反正小鹿从小就是这样,对待一切都是一丝不苟,一支铅笔用过了,也要规规矩矩的放回原位。
挪开蓝色台球,程世腾拿下一件睡衣,堵到鼻端嗅了嗅。睡衣上有淡淡的肉体气味,这么多年了,小鹿的气味始终没有变。和小鹿同床共枕的太久了,小鹿的气味总会让他想起旧时光——寒冷的冬日清晨,他不情不愿的睁开眼睛,应该起床了,密斯玛丽要来上课了,应该出门去学校了……应该做的事情那么多,但他懒洋洋的翻身搂住身边的小鹿,闭了眼睛只是想睡。被窝里是小鹿的气味,空气中是小鹿的气味,他沉浸在这气味中,想舒舒服服的睡他个地老天荒,同时心里又有点嫉妒小鹿,因为小鹿小,不必读书上学,什么都不必做。
程世腾有时候回忆往事,自己也诧异自己那时竟会那么狠。那时小鹿的喜怒哀乐他全没考虑,他只是怨气冲天,也不知道怎么会怨成那样,疯了似的。
他又想自己可能真是随了父亲。当年年轻的鹿副官,是不是被同样年轻的父亲逼死的?
☆、第七十二章(下)
大年初五的傍晚,小鹿回了县城。
新年期间,他在县城的家中只剩了武魁和张春生作伴。这二人虽然一贯的话不投机,但是张春生闷声不响的又能张罗又肯干活,武魁坐享其成,也就容忍了这只黑黝黝的闷葫芦。从除夕到初五,这二位加上常驻院内的一班勤务兵,居然过得堪称快活——第一,酒肉是放开了吃的,要多少有多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第二,钱也是有得花的,小鹿临走前给他们也发了红包,红包不算薄,够他们凑一桌牌耍一宿钱;第三,除了酒肉金钱之外,其余的物资也充足,武魁从除夕下午开始跑出去放鞭炮,各式爆竹让他放了个遍,放没了就派小兵再去买,放得院门外头火星乱迸喜气洋洋,鲜红的鞭炮碎屑铺了多厚。
院子里的人们生平第一次过这么肥的年,正是乐得晕头转向,不想营座居然回来得早,导致他们不得不结束撒欢,重新勤谨起来。
武魁和张春生也诧异,但张春生诧异完毕之后,便安心的重操旧业,开始伺候小鹿的起居。到了大年初六的上午,武魁没敢再到院外惊天动地的放大麻雷子。站在院子里逮住张春生,他小声问道:“小张,我怎么看咱营座气色不对呢?”
张春生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因为看小鹿从昨晚到今早一直沉着脸,气色的确是不对。
武魁向前望着正房窗户:“怎么又写上了?他写什么呢?”
张春生小声答道:“不知道,这不也是刚开始写吗?”
小鹿在书桌上摊开了一张雪白信笺,又将墨水瓶子拧开了放到面前。信笺还是他从日本带回来的,带它本不是为了要用它,纯粹只是因为它精美。白地上面印着隐隐约约的淡灰格子,用粗一点的钢笔头蘸了黑墨水写上去,字写好了,会有种素净庄严的美。
小鹿在第一行端端正正的写下了“何君”两个字,然后手就哆嗦得再也写不成了。这怎么写,他想,这怎么写?好端端的,说不见面就不见面了?原因是什么?实话实说当然是不行的,可是连这种谎言也要他自己来编吗?递给他一把刀子逼着他自裁,难道他为了死得合人心意,还要亲自再磨出一道锋刃吗?
仿佛刚刚恍然大悟了一般,他抖颤着放下钢笔。何若龙的好处忽然都想起来了,连他一颦一笑一眨眼的样子都想起来了。他是有多爱这个人啊,连何若龙自己都不明了,只有他和天知道!
天可怜见,他爱何若龙,何若龙也爱他。相爱的两个人,血脉都像是相通的,中间一刀劈下去,鲜血淋漓,会活活把人疼个半死。刀子再狠一点,人再弱一点,就疼死了,活活的疼死了。
这一刀,程廷礼不劈;刀子递到他手里,让他自己劈。
慢慢的重新握起了笔,小鹿看自己磨刀霍霍,自断骨肉。
他含着眼泪,写一封最蛮横的道别信,信中的话,句句无理又无礼。每写完一句话,他想到这句话是对何若龙说的,是给何若龙看的,就羞愧难言,恨不能立时死了。写到最后,他忽然落下了一滴极大的眼泪。泪珠子擦着信笺一角落下去,吓了他一跳。他慌忙用手指去擦拭那染了泪的一角,生怕信笺上会留下泪痕。也许重新誊写一遍才最保险,但他放下笔,哽咽着对那湿润了的一角吹气,想要把它吹干——不能再誊写了,这样的信,一辈子写一次就够了。
很快的,墨迹和泪痕一起干了。
粗头钢笔蘸着黑墨水,写出来的字果然是好看的;被打湿了的一角微微打了皱,乍一看也看不出。把信笺折了三折塞进信封,他的身体随即像被抽了骨头一般,从椅子上慢慢的往下滑。滑到最后蹲在地上,他躲在书桌后,闭着眼睛抱了头。
他疲惫极了,写完这一封信,他要累死了。
然而正当此时,院门口起了一阵喧哗。张春生轻轻一敲书房的窗玻璃,出声说道:“营座,何团长来了!”
☆、第七十三章
小鹿听闻何若龙来了,心中一惊,一个激灵就起了立。随即他想起自己脸上还有泪痕,偏偏手边既无毛巾也无手帕,用两只巴掌满脸乱擦了一通,他推开书房门刚要往外走,何若龙已经寒风凛凛的进了堂屋。
“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何若龙冻得耳朵红、鼻尖也红,然而眼睛闪闪发亮,嗓门也很大:“你早点儿告诉我一声,咱俩不就能坐一趟火车回来了?你不在天津,我一个人留在那儿有什么意思?”
小鹿站在书房门口,见何若龙左右手全提了大包小裹,并且是美丽的大包小裹,一看就是百货公司的出品,包装纸上还印着花体洋文。把这些包裹放到了堂屋桌上,何若龙甩了甩被细绳勒出红印子的手指头,然后开始摘帽子脱大衣。小鹿呆呆的望着他,忽然说了一句:“何若龙!”
何若龙刚把大衣纽扣解了一半,闻声就回了头看他:“嗯?”
小鹿的嘴唇动了动,万分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你走吧!”
何若龙留意看了看小鹿的脸,这才发现了异常。几大步走到了小鹿面前,他抬手握住了小鹿的双臂,低头去瞧小鹿的眼睛:“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小鹿被他握着手臂,从肩膀到手指尖都是麻的,抬不起动不得,甚至连带着失了声。何若龙见此情形,越发忐忑了,压低声音说道:“你别怕,有我呢,天大的事情来了也不怕。”
小鹿忽然用力挣开了他的双手,转身走回书房拿起了那一封信。随即转身走回何若龙面前,隔着相当的距离,他颤巍巍的把信递了出去。
何若龙不明就里,犹犹豫豫的接了信封。信封没有封口,他直接抽出信笺展开了,从头到尾飞快的读了一遍。
读完之后,他抬起头,仿佛没看明白似的,神情惶惑的笑了一声:“小鹿,你到底是怎么了?”
小鹿直挺挺的站在地上,姿态僵硬的对着房门一挥手:“走吧。”
何若龙低下头,把那信又读了一遍,字字句句他全认识,全读得懂,可是连成一篇之后,他就不能领会了。很奇异的,他忍不住要笑,笑得心惊胆战,手都凉了:“哈哈,小鹿,别闹了,我还给你买了一样好东西呢!”
小鹿又一挥手,眼睛睁得奇大,瞳孔里没有光,满脸就显出了这么一双死气沉沉的大眼睛:“走吧。”
何若龙垂下头,把信读了第三遍。读过之后抬起头,他失控似的还是笑,一边笑,一边用手往大衣怀里掏,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小鹿,你看这个,咱俩一人一只,一样的。”
他干脆不提信的内容了,单是把那小盒子往小鹿面前送,又揭开盒盖让小鹿看:“好看吧?瑞士货。你带上试试,看看合不合适。”
小鹿向后退了一步,一字一句的低声说道:“何若龙,你我缘分尽了。我惟愿你将来天高海阔、出人头地。现在,你走吧!”
何若龙直愣愣的看着小鹿,看了一会儿,仿佛是无可奈何了,甚至还像是要撒娇了:“别闹了!让你别闹你还闹,再闹我真走啦?”
小鹿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要把他的相貌印到脑子里,印到心里:“走吧。”
何若龙茫然的望着小鹿,渐渐的不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低声问道:“原来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你都不嫌弃我;现在我眼看就要走上坡路了,你怎么反倒和我说起了一刀两断的话?我知道你不是那轻易看不起人的人,你不会嫌我是个土匪出身,咱俩自从认识以来,也一直连脸都没红过,只有好没有坏——小鹿你说实话,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你就是烦我,也没有说烦就烦的,你这脸变得太快了,这不对劲。”
小鹿扭头望向窗外,今天倒是个晴朗的冬日,天空一碧如洗,洗得干干净净,连一丝云都不留。
然后,他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嘶哑低沉,不好听:“我不会总带兵,迟早还是得回家去。你和我,不是一路人。”
何若龙怔了怔,随即答道:“你这话我没听明白。是,天津北平那些地方,肯定是比这小县城好一万倍,我也知道你不能总在这种地方混日子;但是你不能,我也不能呀!我现在已经是团长了,等我当了旅长师长,我也把家安到租界去——小鹿,凭我的本领,我辱没不了你。真的!你不是也说我将来会有出息吗?
小鹿到了这个时候,神经反倒有些麻木。他不看何若龙,只盯着窗外那一小片明净天空说话:“何若龙,够了。”
他是这样的坚硬冷淡,让何若龙忽然生出了疑心:“小鹿,你是不是……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