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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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们都自备碗筷,排队等候打饭。周克文背着手,叼着烟锅,四处巡查。饥民看见周克文过来,都点头哈腰,夸赞周克文是善人。周克文心里很自豪,也很受活,可嘴里却不住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不是善人,圣人才是大善人,是圣人教我这么做的,要谢就谢他老人家。
圣人是谁呀?有饥民感激地问。周克文一愣说,是夫子呀。那人一听就摇头,麸子是喂猪的饲料,周克文要他们谢麸子,莫非要拿麸子打发他们?他小心翼翼地问,没有粮食吗?周克文知道他听岔了,咬重字音再说一遍,孔夫子!那人更惶惑了,麸子已经够差的了,还是空心的!其实不光是这个人,一大片人的表情都是愕然的。周克文躁了,他吆喝道,不知道孔夫子的不给吃饭,要吃饭的人站出来!队伍里犹犹豫豫的,结果一会儿就站出来一大片。
周克文一看更生气了,饥民中竟然一大半人不认识圣人!他想开口骂人,可还是忍住了,他越发意识到自己赈灾的必要性。他朝这些人吼了一声,跟我来,我叫你们开开眼。饭场正中央安置着一张八仙桌,桌上供奉着一张牌位,上书“大成至圣文宣王”,在牌位上端还拴着一个拳头大的圆形金匾,金匾里錾着一个奔头老汉,那是周克文孙子的护身符。周克文早就料到会有饥民不通王化,必须拿赈灾给他们补课,所以提前准备了这个香案,只是他没有预料到愚昧的人会这么多。周克文把这些人领到夫子面前,叫他们磕头作揖,直到记住圣人的名讳才给饭吃。
这是周克文从洋人那里学来的招数,洋人拜移鼠,他拜孔子。
到了第四天上午,周克文带着人正在粥棚忙碌着呢,忽然听见一阵阵沉闷的雷声,轰轰轰……轰轰轰……这声音起初让周克文喜上眉梢,他以为要下雨了,可抬头看天,天上依然晴得没有一丝云彩。周克文很纳闷,这是干啥呢?就在他愣怔的当儿,脚下的地面开始打战了,远处腾起遮天蔽日的黄尘。黄尘飞快地朝这边滚过来,就像漫天的沙尘暴。
周克文吃惊地瞪大眼睛,眼看着这滔天的洪水涌了过来。
这是无边无际的洪流,从秦岭山下一直充塞到渭北高原,整个关中道全是它的河床!这是吃大户的饥民,成千上万的流浪汉,哪里有粮食,他们就拥向哪里。他们从陇西高原席卷而下,遇见城镇抢城镇,碰到乡村抢乡村,能吃的吃光,能拿的拿光,能烧的烧光!人数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富人碰上他们立即变成穷人,大户碰上他们当下一无所有,眨眼间由富变穷的人为了活命只能跟上这个队伍去抢别的富人。这些人就像铺天盖地的蝗虫,他们飞过的地方寸草不留!
绛帐镇放饭有一段时间了,先是洋人,接着是周克文,而且周克文比洋人招待得更好,这消息越传越远,终于把吃大户的招来了。
这是气势汹汹的洪水,谁也不敢阻挡他们,谁也阻挡不住他们,只能任凭他们攻城略地,拔寨毁村。
可刘寿娃要挡住这些人。他是维持秩序的,更是保护周克文的,这是他的职责。想抢他秀才哥的粮食,这还了得!他和他的兄弟们高声吆喝:站住,再敢往前,打断你们的狗腿!
那些人根本不理。
刘寿娃想脚步声嘈杂,他们大概听不见。他拔出盒子炮,朝天开枪,他的弟兄们都学他,枪声像鞭炮一样密集。
那些人依然朝前迈进。
刘寿娃躁了,他是当土匪的,没见过比土匪更横的人。给我打!
刘寿娃一声令下,十几支枪口吐出火舌,走在前面的人立即倒下一排。可后面的人看都不看倒下的人,他们踏过尸体,木然地往前涌动。刘寿娃越打,他面前的人越多,越打这些人离他越近。
刘寿娃害怕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人,是滚动的石头,是奔腾的洪水,子弹打过去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况且他们的子弹眼看没有了。
刘寿娃大叫道,秀才哥,赶紧跑!
可他们跑不赢了。刘寿娃和他的兄弟眨眼就被人流吞没了。他们被踩扁了,踏碎了,撕烂了。
粥棚淹没了,圣人牌位踢翻了,绛帐镇挤破了,周家寨踏平了,这里的男女老少瞬息间被卷入旋涡中,他们呼喊着,哭泣着,挣扎着,被浩浩荡荡的洪流裹挟而去……
尾声
民国三十八年农历六月十八日,一场大战在关中西府爆发了。
这时节热凉交替,麦子早割了,玉米刚种上不久。这一茬庄稼命不好,苗儿刚冒出地面,就碰上了打仗。呼啸的炮弹卷起狂风刮过田野,吓得苗儿瑟瑟发抖。炮声持续了一袋烟的工夫才消停下来,还没等苗儿从惊恐中缓过神来,一双双粗暴的大脚从它们头顶咔咔咔地踏过去,它们顷刻间断胳膊折腿,瘫在地上。一拨队伍从北塬上冲了下来,把另一拨队伍撵到了渭河边。渭河正是洪水季节,河水汹涌,水急浪大,逃跑的队伍没有退路。他们身后是密集的子弹,打死的人像割断的麦子一样哗哗哗倒下。没死的只能跳进渭河,河里黑压压的全是人。不会水的很快就淹死了,会水的奋力游向对岸。可他们刚爬上岸还没站稳脚跟,岸边树林里就枪炮齐发,埋伏在那里的人把他们打得哭爹叫娘,纷纷举手投降。
这一仗打得干净利索,收拾完战场后队伍集结在绛帐镇休整。一个军官骑马出了镇子,朝五里地以外的一个村子奔过去。
到了村口,他就看见那棵大槐树了。军官激动万分,槐树依然健旺,树冠比以前更伸展了。他骑马绕着槐树转了一圈,像辨认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槐树的浓荫罩着他,树枝上垂下一条条丝线,丝线的尽头吊着尺蠖虫。尺蠖一见他就急急忙忙地吞食丝线,把自己的身体往树冠上拉,树冠是它们的家。军官心里一阵激动,这些虫子多像他呀,不管离开家有多远,还是要回到家里来。他打马踏上小石桥,马蹄铁叩着桥面,还像敲磬一样清亮。马驮着他进了寨子,他的心由激动忽然变得慌乱起来:里面的样子很眼生!记忆中的石板路虽然还在,可路两边的房舍全变了模样。他急忙打马向东头奔去,寻找他熟悉的翘檐门楼和大瓦房。
可是找不见。他向街上的人打听明德堂,那些人都说着他听不懂的外乡话。
他焦急万分,还想找年纪更大的人问一问,这时一匹战马飞奔而来,一个战士在他跟前翻身下马,向他递上一封电报:
周立德师长:
扶眉战役已经胜利结束,你部作战英勇,彭德怀司令员特令通电嘉奖。现命令你部迅速西进宝鸡,夺取西府粮库,为解放大西北奠定物资基础。此役关系重大,须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第十八兵团司令员 周士第
军情急迫,不容滞留,周立德只得马上离开周家寨。
战马穿过大槐树后,周立德再次回头看了看周家寨。一阵清风掠过,大槐树枝条飘飘荡荡,好像他爹他妈向他招手。
周立德眼睛一热,两行泪水冲了出来……
2010年初至2012年4月12日初稿
2012年4月12日至2012年6月19日修改
2014年7月10日至2012年7月29日再修改定稿
后记
写这部小说思虑已久了。
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我,是在饥饿的恐惧中长大的,小时候稍不留神撒漏了粮食,老人就会声色俱厉地告诫我:搁在民国十八年,看不饿死你崽娃子!从那时候起我就记住了民国十八年。后来长大了,查了资料,得知那是陕西近代史上最惨烈的大旱灾,当时陕西人口不到千万,饿死三百多万,逃亡三百多万,人口折损超过半数,真正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而这仅仅是陕西一地,其实那场灾难席卷整个西北,死亡总人口接近千万。这场大饥荒后来被历史学家称为20世纪人类十大灾难之一。
面对这场大灾难,文学的记忆并不充分。就我的阅读范围而言,只看到了柳青和陈忠实在他们的《创业史》和《白鹿原》里提到过民国十八年年馑。因为服从于整体的艺术构思,这场灾难仅作为故事的局部背景点到为止,并没有充分地展示和描写。我感到遗憾。米兰·昆德拉说过,文学的职责在于抵制遗忘,这场灾难刚刚过去不到百年,难道我们就遗忘了吗?对于多灾多难的我们而言,这种遗忘是不是过于轻松了?从那时起,我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在我的有生之年里,一定要写出一部关于这场灾难的长篇小说。
2008年暑假,我们宗族要重修族谱,由我执笔。在阅览族谱时我赫然发现,我们宗族的好多家庭在民国十八年绝户了!灾难如此近距离地逼迫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心里涌出一股急切的冲动,不能再犹豫了,必须立即把自己的构想变成现实。恰逢这一年中国作家协会在全国遴选重点扶持的创作项目,我毫不犹豫地申报了。2009年这个长篇写作计划获得批准。
由于长期关注这场灾难,已经收集了大量的相关资料,相应的构思也一直在酝酿中,所以写作过程比较顺利,历时三年,终于脱稿。
这部小说是写灾难的,当然要展现灾难的惨烈。惨象不是为了吓唬人,而是要警示我们去思索灾难的根源。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被称为穷人经济学家的阿玛蒂亚·森专门研究过饥荒,他认为自然灾害不一定导致大规模的饥馑,饥荒与其说是自然因素引发的,倒不如说是弊政催生的,它反映的是更为严重的社会政治经济痼疾。这其中最关键的是一个社会对公民权利的保障程度。在民主制度下,即使发生了自然灾害,信息的透明、舆论的监督、选民的制约等压力必然迫使政府立即投入救灾,最大限度地减少灾害的损失;在专制制度下,信息的封锁让外界难以了解灾情,不受制约的政府和官员会利用手中掌握的资源大发灾难财,因而迅速把自然灾害扩大为社会灾难。民国十八年年馑形象地诠释了阿玛蒂亚·森的观点,这场灾难既是天灾,更是人祸。而我们要思索的是,无论科学技术怎样发达,眼下以至将来我们都无法完全避免天灾,如何不让自然灾害衍变成社会灾难,这是我们不息的奋斗目标。
这部小说虽然写灾难,可又不仅仅止于灾难。在篇幅的安排上,起码有一半的文字没有直接涉及旱灾。可能会有人抱怨小说进入情境太慢,不过我认为灾难是一个累积的过程,它不是当下立即发生的;而且,按照阿玛蒂亚·森的观点,灾难只是一种表征,在它背后潜藏着深刻的社会总体危机。因此我需要更多的笔墨,更宽阔的视野,去描绘、还原、打量那个特定的时代,思考近代乡土中国所面临的诸多问题:农村经济的凋敝、社会组织的解体、士绅阶层的退化、传统价值观的溃败、暴力的循环……这一切从根基上啃啮着不断遭遇革命却转身艰难的农耕社会,使它病痛缠身却惯性依然,最终由于急病乱医和无药可救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千疮百孔的庞大躯体在更大规模的暴力革命中轰然倒地。
我想说的很多,可到底说出来了多少,我没有把握。毕竟文学是形象的呈现而不是理论的宣示,这部作品意旨的薄厚简繁只能由读者去判断。
在这部小说出版之际,我衷心感谢太白文艺出版社的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