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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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少得多了,那她咋还能让他顿顿吃饱吃好呢?是引娃把自己攒的钱贴进来了。这些钱虽然不多,但好歹能撑一阵子。为了省钱,她自己舍不得吃一口细粮,总是背过周立功拿粗粮野菜充饥。
引娃捧着碗静静地候在周立功身边。她不敢把碗放下去,怕他再拍桌子把碗弹到地上去,一碗面就糟蹋了。可她也不敢催促他吃饭,这一阵子他脾气很大,动不动就朝引娃发火。
真是老糊涂了!周立功在桌面上擂了一拳,那封信被震得飞起来,飘到地上,引娃腾出一只手把它捡起来。
你看,你看看,这老东西!周立功吼道。
引娃这才敢看信了。她知道是这封信把她立功哥惹毛了,可她不清楚信的内容。看了信以后她也心凉了,大伯也真是的,咋能这样呢!眼下只有大伯能帮立功哥,他老人家这节骨眼上收手了,她立功哥还有啥指望!
怪不得立功哥发脾气。
那……咋办呀?引娃怯生生地问。
我知道咋办?我日他妈!周立功眼睛都红了。
引娃吃惊得说不出话了。她第一次听到她立功哥骂人,还骂这么脏的粗话!
周立功在家里待着气憋,就拉开门走了出来。引娃端着饭碗跟在他后面,她惦记着她立功哥没吃饭。可她也不敢拦着他,只能默默地相跟上。周立功已经走到街道上了,回头一看,引娃还跟着,这情景就像尽职的母亲追着给淘气的儿子喂饭,别人看见太好笑了。周立功朝她叫道,你是我的尾巴吗?引娃说,二哥,你吃点儿饭吧。周立功说,你烦不烦啊,我现在还有胃口吗?你回去!
周立功以为引娃回去了,他走了一阵回头一看,引娃还跟在后头。他哭笑不得,问道,你到底要干啥?
引娃说,我怕你……想不开。
周立功没好气地说,你是咒我吗?我的命没有那么贱,我还没活够呢。
引娃心里踏实了,她说,这就对了,二哥,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是男人。
我不用你教,周立功不屑地说,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让我丢人。
我不跟了,引娃说,我还有我的事呢。
那你赶紧忙你的吧。周立功像赶苍蝇一样连连挥手,把引娃挥走了。
引娃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立功哥。周立功再也没有回头。她一直看着他,看着他越走越远,看着他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引娃在心里呐喊了一声,立功哥,再见!这一瞬间她泪如雨下。
周立功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最后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墙上。在西安的日子里,一遇到烦闷,他总是一个人来这地方独自排解。这里地势高,眼界宽,能舒心放气。周立功爬上城墙时太阳已经西斜了,南面的秦岭像横列的屏风,挡住了他远望的目光。深秋的山林瘦骨嶙峋,一副不胜寒意的样子。北面的高原光秃秃的没有一星绿色,铺天盖地的黄色刺得人眼珠憋疼。从西到东的渭河平原坦坦荡荡,正是穿堂风的通道,枯草黄叶被卷得漫天飞舞,就像老天抛撒纸钱。
周立功在一块废弃的砖头上坐下来,身边是蓬乱的蒿草和荆棘,几乎把他掩埋了。几只麻雀在面前的垛口上跳来跳去,秋风把它们的羽毛吹得凌乱不堪,可它们依然坚守在那里,就像忠实的卫兵,不肯随风而去。那里有什么叫它们这么留恋呢?周立功呆呆地望着麻雀,把自己的心绪交给它们。
周立功觉得自己很像这麻雀,它们根本就不是风的对手,可它们还要在风中挣扎。它们是何苦来哉?
天色渐渐暗下去,城墙慢慢融入夜幕,那些麻雀也钻到了旁边的蓬草里,安静地睡觉了。这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凄怨的板胡声,不知哪里的自乐班给人唱堂会,一定是哪家富户过白事,祭奠亡灵的。呜呜咽咽的过门曲响过后,接着是苍凉的须生唱腔:
汉苏武在北海身体困倦,
忍不住伤心泪痛哭伤怀。
想当年在朝把官拜,
朝朝戴露五更来,
我闲暇无事游郊外,
闷了花园把宴排。
我一家大大小小妻子儿郎举家团圆欢欢乐乐多安泰,
一家人岂不快乐哉。
到今日牧羊北海外,
我冷冷清清清清冷冷痛悲哀。
身上无衣又无盖,
腹中无食饿难挨。
我有心将身投北海,
诚恐落个无用才。
无奈了忍饥受饿冒风披雪暂忍耐,
苍天爷何日里把眼睁开?
《苏武牧羊》如哭如诉,这凄凉的唱腔让周立功心里越发恓惶,他不禁眼睛一酸,感慨起自己的处境来。他从小念书,天资聪慧,能考入京城的大学,百里无双,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他也自命不凡。可大学毕业至今,他却一事无成。他一心想为乡梓造福,为国家解忧,可一次次都以失败告终。他是何苦来哉呢?和他一起毕业的同学,不是进入官场,就是进入商界,走的都是读书人公认的正道,虽不见得大富大贵,却也都活得舒心顺畅,唯独他不安本分,不停地折腾着。
他要是像他们那样循规蹈矩,前程一定不在他们之下。可他确实不想那么平庸地过一辈子,他觉得既然读了那么多书,明了那么多理,就应该跟一般人不一样,否则岂不是糟蹋了材料?他是要做大事的!无论是乡村改造,还是禁毒,抑或办工厂,哪件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哪件不是富国强民的大事?可这些大事却都是轰轰烈烈开场,最后灰溜溜结束,让他难堪得无地自容。他知道别人怎么议论他,说他志大才疏好高骛远那是轻的,有人甚至嘲笑他有精神病,做事完全不着调。对这些议论他虽然可以嗤之以鼻,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来自慰,可在内心,他却强烈地期望有一次成功来证明自己。如果一直一事无成,不要说别人看不起他,连他自己都没有自信了。那不是大话欺世吗?不是自欺欺人吗?可做大事实在太难了,起初是家乡人不理解,后来是军阀跟他过不去,现在眼看成功在即,伸手可及了,却不料卡在他爹这里!别人捣乱他可以不计较,他爹可是他的亲人啊,这太让他伤心了。
周立功抹了一把眼泪,把它们甩到蒿草上。伤心归伤心,可他不愿放弃。前面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无力挽回,能抓住的就是眼下。在经历了一连串的失败后,老天给他送来了最好的礼物,现在办工厂各方面的机缘都凑巧了,这太难得了,今生今世都不会碰到这种机遇了。现在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即可大功告成。机会不等人啊,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证明自己了,更别说出人头地了。
我不能认,我是男人!他想起引娃的话。
可是怎么才能干下去呢?光有不服输的劲头不行啊,要能弄到钱!可到哪里去筹款呢?周立功又茫然了。他把自己在西安的熟人一个一个过滤一遍,这些人多是他的同学。对他们,周立功没有多少指望,因为他的特立独行,他现在跟这些同学的关系都很疏远,非议他的多数是他的同学。就算他们其中有同情他的,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毕业不久,加上灾年,能有多少积蓄?他需要的是一个大数啊。
那他还能找谁呢?周立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夜深了,自乐班的戏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停了,整个城市都睡着了,远处街道上偶尔闪烁的几点灯光像萤火虫一样黯淡。周立功觉得天地都抛弃了他,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周立功惶恐地站起来,扒着垛口朝城下瞭望着,他希望能在黑暗中找到一个搭救自己的人。此时此刻,远处忽然传来了几声马的嘶鸣,这声音很像板胡拉出的高音,在寂静的夜晚非常清亮。周立功知道这是从骡马胡同传来的,那里是牲口集市,夜里饲养员要给牲口添草料,得了夜食的马高兴地唱歌了。
骡马市场?周立功眼前忽然一亮,想起一个人来。或许这个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这一丝丝的希望立即让周立功激动起来,他就是这么一个容易热血上头的人。周立功一高兴就按捺不住,竟突兀地吼起秦腔来:
喝喊一声绑帐外,
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某单人独骑把唐营踩,
直杀得儿郎痛悲哀,
直杀得血水成河归大海,
直杀得尸骨堆山无处埋。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
马踏五营谁敢来。
这都是刚才的自乐班惹的,周立功是从来不唱秦腔的。他是洋派人,迷恋的是歌剧、话剧,秦腔在他眼里太粗糙了,整个一胡闹。没想到这会儿他竟然吼起了糙戏,而且他还觉得眼下就只有这大呼小叫的玩意儿最对他的心思。这《斩单童》的唱腔周立功只听他爹唱过一次就默记在心了。这唱腔慷慨激昂,像驴叫一样高亢。周立功是拿这东西给自己鼓劲儿,他知道自己心里并不踏实。他也是拿这东西疏通内心的淤积。以往遇到烦心事,他总是跑到城墙上干号。那是声嘶力竭地号,破死忘命地号。干号就是放气,就是发泄,号得内脏都要吐出来时,心里就舒坦了。不过今天他把干号改成吼秦腔了。
周立功的吼声惊天动地,吓得草丛中的麻雀扑棱棱地蹿出来,失急慌忙地栽进黑暗中。
吼完之后周立功心里轻松了。他摸黑下了城墙,沿着清冷的街道回家。
回到住处,周立功脱了鞋坐在床边,等着引娃给他端水泡脚。他每天都是这样,习惯了。可等了好一阵,怎么就没有人呢?难道引娃已经睡了吗?不会的,以往哪怕再晚,引娃都是要等他回来的。她说他不回来,她睡不着。
周立功觉得奇怪,他穿上鞋,来到引娃房门口。里面是黑的,他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周立功推一下,门虚掩着。他进屋,拉开灯,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没有睡觉的迹象。周立功眼光落在桌子上的一个搪瓷茶缸上,那是引娃来这里时他第一次给她喝水的那个,茶缸下面压了一张字条。周立功抽出来一看,上面是引娃歪歪扭扭的字:立功哥,饭在锅里,我找钱去了。
看到字条,周立功忽然饿了。他来到厨房,灶膛里还煨着火,他揭开锅盖,那碗油泼面坐在热水里。他端出碗来,狼吞虎咽地咥完了。
吃完躺在床上,周立功才琢磨引娃离开这件事。她找钱去?哼,周立功笑了一声,就她这样的人,能到哪里找钱去?谁会把钱给她?莫不是见他这里没钱了,另谋出路去了?或者是嫌他骂她了,赌气出走了?
周立功拿不准,他想走了也就走了吧,反正她是自己找上门的,又不是他请来的,这样的人除了伺候人,留着也没啥用。他不想了,得赶紧睡觉,明天还要办大事呢。
引娃是当天中午就离开的,她确实是去找钱的。她看到她立功哥的难处了,这事情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她不敢埋怨她大伯,她知道他是个明白人,他不给她立功哥粮食,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没有大伯的帮助,她立功哥眼看就没办法了,在西安,谁还能拉他一把呢?
她要拉她立功哥一把。她知道自己没有啥能耐,找不来多少钱,但能找来多少算多少,有一点儿总比没有强,起码给他挣来一点儿伙食费吧,不要让他连油泼面都吃不上。
像她这种人眼下要弄到钱,引娃知道只有一种方式:把自己卖了!她是急用钱,除了自卖自身,当佣人打零工都不行,那些来钱都太慢了。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