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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榭当初设计就是要面对池塘小桥,远望一片田园景色,正好夏天作为宴饮雅集之所。在南边木隔的房间里,镶嵌着四片一丈高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的是明朝董其昌的字。里面有几张镶嵌花纹的乌木桌子,上面摆着形状正方上端向外开敞的景泰蓝茶壶茶碗,这种质料图形显得古雅而豪华。罗东的儿子,已经离开原来的主人,同她妻子青霞到姚家来做事。现在他正由几个女仆帮着,在水榭里照顾客人的茶水。因为珊瑚和莫愁正在里面指挥仆人做事,这时没在水榭里。
木兰的母亲走上前来,老祖母向她道乔迁之喜。姚太太的白头发和整个的外貌,显示出来她已经是一个神经衰弱的女人,有大福气也无法享受了。老祖母需要歇息,年轻人散开,坐在凉台的座位上。
阿非喊道:“看荷叶动呢!下面一定有鱼过。”
荷叶浮在水面上,正像浅绿色的群月浮在深绿的天空,但由于树叶浓密,颜色更深暗了。这时在绿叶的周围有小水泡冒上来。靠近岸边漂浮的绿藻,使水显得浅绿而微黄,池子中央蓝天的倒影和水色相混,成为宝石蓝的颜色。
莫愁现在出来向客人行礼问候。老祖母说:“过来!我老没看见你了。已经长了这么高!”莫愁静静地走过去,祖母攥住她的手,拉她坐在怀里,莫愁自然遵命坐下,但不敢把身体的重量完全放在老太太身上。因为她现在已经二十几岁,完全成长了,这样儿她觉得很难为情。她那雪白丰满的手从相当短的袖子里伸出来,就好像生来是为抱婴儿或拿针绣花儿的,或拿盘子拿锅的,有少女不可以言喻的成熟之美,正适于做妻子做母亲了。
老祖母伸出有皱纹的手指头,捏莫愁的脸蛋儿,她说:
“这么个漂亮孩子!可惜我儿子少给我生个孙子,不然一定要你做我的孙子媳妇儿。”每个人都笑起来,莫愁简直快要羞死了。
曼娘说:“桂姐若是在这儿,她一定说老祖宗太贪心。说老祖宗要了姚家的一个女儿,还不满意!”
老祖母回答说:“俗语不是说人越老越贪吗?你们可是要相信我这两只老眼!手长得这么好的小姐,谁家娶了谁家走运。”
因为莫愁不能老是费力假装着坐在老祖母的怀里,她现在站了起来。
曾太太想恭维姚太太,于是说:“祖母的话说得并不过分。有一个年轻能干的儿媳妇像兰儿,从我手里把家里的事情接过去,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从现在起,家里的事情就都交在他们年轻人的手里。我有这个福气,应当谢谢我这位儿媳妇的父母才是。”
木兰的母亲说:“兰儿若知道孝顺公婆,我就满意了。但求公婆对她要多加管教,可别宠着她。”
木兰说:“我想咱们应当用桃云小憩作为经常出入的门才好。”这引起了姐妹之间一场争辩。
莫愁说:“不行!那么人要走一百多码才到客厅。下雨天,又有泥,太不方便。”
木兰说:“不是有一条砖路吗?天若下雨,不更有雨中佳趣吗?在门房儿可以经常放几件蓑衣。妈妈若是要走南边的旁门儿,也还可以开着呀。”
莫愁说:“我知道你要把渔翁的蓑衣披在你的丝绸旗袍儿上,你喜爱那个样子。那虽然也美,但是有点儿怪。”
木兰说:“我不在乎。那有什么关系?”
荪亚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她是妙想天开呢。”
阿非说:“这问题就在于你是要始于豪华而止于淳朴,或是要始于淳朴而止于豪华了。”
莫愁说:“说得不错。我很懂二姐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我们应当掩藏豪华于无形,而以淳朴自然为本相。但是我想以豪华为表,却以淳朴自然为里,岂不更好?你若让人由后门出后门入,幽静就破坏无余了。”
长辈听着年轻人辩论。姚先生认为,在这一件事上,莫愁比木兰更为深沉。
但是木兰继续说:“我还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由后面往里走究竟还好,可以由远处看见房子,渐走渐近。因为咱们地方广阔,就应当享受这种广阔。不要像贫穷人家,一进了大门,再一迈步就走进了客厅。再者,你若不利用这种空旷,就会一直忽略,把它弃而不用了。”
这时,荪亚喊说:“看!他们来了!”大家往桥那边看,看见立夫和他母亲,和妹妹,从长廊上走来。阿非飞跑去迎接。环儿现在十八岁,衣裳穿得像当时的女学生一样,穿着一件红紫色的短夹大衣,紧扣在腰以下,黑长裤,高跟鞋。立夫挽着母亲的胳膊,母子之间有一种相依为命的亲爱,在曾家,在姚家,都是看不到的。
立夫穿着灰蓝哔叽大褂儿。他立刻上前向老祖母和其他长辈行礼问好,然后过来和荪亚、木兰说话。他看见了一件事实,几乎都无法相信。那就是眼前有一位少妇,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却丝毫没有丧失青春的美丽,肉皮儿还是那么细嫩,眼角还是依旧丰盈光润,仿佛生理上从未发生什么变化,那就是木兰。立夫走进之后,莫愁微微一笑就走开了。那时新式的未婚夫妇见面,因为对新社会的风俗还没有习惯,仍然感到局促不安。莫愁并不是天性害羞,而且一向大方,立夫到她家早已感到自然,但是在此大庭广众之间,她还是愿意保持一点儿矜持含蓄。 木兰对立夫说:“我们刚才正讨论进来走哪个门好。你觉得走哪个门,南边儿的正门,还是你刚才进来的后门儿?”
立夫问:“谁和谁辩论?”
木兰说:“妹妹和我。”
荪亚插嘴说:“不要告诉他谁赞成走哪个门!”
立夫说:“噢,我知道。木兰你认为走桃云小憩好,她认为走南边儿正门好。”
阿非喊道:“妙哇!”
荪亚问:“你以为如何?”
立夫回答说:“下雨天,我走前门。晴天,走桃云小憩。”
这时红玉大笑,觉得立夫真了不起,阿非要开木兰的玩笑,于是说:“难道晴天的时候儿没有人走前门,下雨天就没有人走后门儿吗?”
立夫抗议说:“怎么回事儿?我是来接受你们考试的吗?当然没有那样的疯子。”
木兰说:“阿弥陀佛!”
阿非说:“你说二姐喜爱走后门儿吧?”
“我是说她不论晴雨,都喜爱走后门儿,并不是说只在雨天才喜爱走后门儿啊。”
木兰心满意足,面露微笑,而莫愁则颇以立夫的聪明而自得。
设计精巧的花园,一定有一连串隐秘之处,出乎人的意料,使人感到惊奇。每一转折,都费人疑猜,每一个门,都引人入胜。在大家从一个门穿过之后,忽然发现站的地方分隔南北各半,南边名为“蜃楼”,供演戏之用,台子下是一片平地,用以防伶人跌落水中,小溪在西面围绕,在戏台前面东西向蜿蜒流过,有四十尺远近。
木兰把暗香拉近她身边,指向池塘对面一个厅堂说:“那就是‘暗香斋’。”
暗香把小孩子放在地上立着,自己立在那儿看那栋房子,简直无法相信。甚至在大家离开之后,她还立在那儿纹丝儿不动。呆呆的站着,穿过一个花格子的门,在春日的阳光中,望着一带梅林。
木兰最后很温和地叫她:“来吧。咱们以后再去看。”
暗香咬着嘴唇,抱起孩子跟过去。走近北边儿,她们看见红玉单独在那儿站着,正向远处瞭望,望得那么出神,竟会没有理会她们。木兰忽然想到,红玉已然是十五岁的大女孩子了。在远处,阿非和丽莲正在桥那边亭子里说话。
木兰问:“他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红玉回答说:“他说他去等牛怀瑜。走吧。咱们跟别人们走吧。”
他们在铺砌的小径上走去,旁边是丛生的矮树。穿过假山中一条崎岖蜿蜒的小径之后,他们到了“自省堂”。这是一栋相当宽大的住房,由花格子隔扇分为若干小间,隔扇上糊着青绿色的纱,每一小间仿佛壁橱形状,称为“碧纱橱”,既像特别加大的床,又像个缩小的一间屋子,由木格子窗子所隐藏,为绿纱所掩映,冬暖而夏凉,墙上装有橱子,可以放矮几茶具、香炉、水烟袋等物。在所有这些房屋之中,这一栋坐落最靠后,最接近花园的后面。由里往外向南看,正面对一片池塘,但是为山石树木所遮蔽,似乎与全部住宅隔断而远离人境。南边是一条石头子儿所铺的小路,由一段白墙阻断,墙上有一个像古钱状的圆窗子,由弯曲的陶瓦所砌成,分成若干窗格,穿过窗格往外望,只能看到外面的果树山石的断片而已。东西墙上有一个胆瓶状的侧门儿,通到另外的庭院。这时姚先生说他们最好往南走,到暗香斋去。
他们走上一段大石头台阶,到了一个小丘的顶上,在上面稍平的地方,立着一段化石树皮,有十二尺高,旁边有一棵松树,枝柯俯下伸展,仿佛伸向山石小树以外的水塘一样。房子相距甚近,因此立在这里只望见弧形的屋脊,但是往西,可以看见楼状的戏台,在池塘上伸出。附近石头上刻着“夕照”,在此可以看落日。他们正在看,一只鲜绿的翠鸟由一棵树里飞出来,在池塘上一掠而去,引动水面上涟漪荡漾,搅碎了水中一片碧蓝的天空。
他们由高处往下走,往西转,进入一条走廊,这段走廊犹如一座小桥,因为下面小溪通过,折向南去。这条狭窄的走廊上,安着各种颜色的玻璃窗,面向池塘,走廊通到一个宽广的大厅,大厅之外,也有一条带窗的走廊,有三十尺长,正对着戏台,显然充当坐位,供王爷和家人在此看戏之用。砖墙只有下面两尺高,窗子可以在看戏时拆下来。戏台伸入水中的那一部分,被垂下的树枝所遮蔽,台的基地是巉岩的石头,所以戏台就犹如自水上浮起的空中楼阁,因此戏台的匾上写的是“蜃楼”,这两个字,从大厅的走廊上可以望见。一段短短的石头台阶,往下伸入水中。这片景色中唯一破坏此地风光之美而令人觉得俗气的,是在戏台正前面水池之中浮起的一个仙童的泥像,仙童手中举着一个立轴,上面写着“吉祥如意”四个字。
曾先生说:“这个地方设计得颇具匠心。听管弦之声自水面而来,越发可喜。”
这时木兰听见水对面传来的笑声,笑声之中竟有微波荡漾之音。戏台的西面,一条船的前端渐渐出现,随后就看见阿非和丽莲的红绿身形,他俩正把船划近前来。水的碧绿光彩照在他们的脸上。丽莲笑得好开心。
祖母喊道:“多么叫人高兴呀!”
姚太太说:“这园子里有水,孩子们玩儿水,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向他们喊说:“小心点儿!” 阿非喊说:“没关系。船是新修好的。”
木兰叫道:“我以为你们还等牛家呢。”
阿非回答说:“他们还没来。他们来的时候儿,我让他们坐船到前面去。”
他已经把船划到走廊边儿上,红玉很焦急,向他喊道:“二哥,你要小心点儿。”
阿非微笑回答说:“我知道。”
丽莲说:“你们不知道,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你们在岸上的人好像在高楼上一样。”
姚先生说:“快回去等客人。若没有大人,你们不许自己上船。这个池塘很深呢。”
这个宽大的走廊上和大厅里,都摆上了桌子和座位。这个地方可供演戏前或演戏时大开筵席之用。
姚先生说:“咱们若在这儿等牛家,他们一到戏台这儿,就可以看见。不然,他们还不容易找咱们。”
于是大家分在各桌子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