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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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今古奇闻》 题“东壁山房主人编次”。有光绪十三年(1887)“东
壁山房主人王寅冶梅甫”序。王寅,字冶梅,清江苏南京人。
〔14〕《西湖佳话》 全名《西湖佳话古今遗迹》,十六篇,题“古吴墨浪子
辑”。以西湖名胜为背景,叙述葛洪、白居易等人故事。
《梅屿恨迹》,系《西湖佳话》第十四篇,叙写冯小青的故事。
〔15〕《今古奇闻》除选自《醒世恒言》、《西湖佳话》的五篇外,其余十五
篇选自清杜纲《娱目醒心编》;另《刘孀姝得良遇奇缘》选自清无名氏辑《纪载汇
编》(墅西逸叟撰《过墟志》),《林蕊香行权计全节》选自清王韬撰《遁窟谰言》
(卷七《宁蕋香》)。
〔16〕丁日昌(1823—1882) 字雨生,清丰顺(今属广东)人。
一八六八年任江苏巡抚时曾两次奏请严禁淫词小说,所禁书达二六九种之多。
第二十二篇 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
唐人小说单本,至明什九散亡;宋修《太平广记》成,又置不颁布,绝少流传,
故后来偶见其本,仿以为文,世人辄大耸异,以为奇绝矣。明初,有钱唐瞿佑〔1〕
字宗吉,有诗名,又作小说曰《剪灯新话》,文题意境,并抚唐人,而文笔殊冗弱
不相副,然以粉饰闺情,拈掇艳语,故特为时流所喜,仿效者纷起,至于禁止,其
风始衰。迨嘉靖间,唐人小说乃复出,书估往往刺取《太平广记》中文,杂以他书,
刻为丛集,真伪错杂,而颇盛行。〔2〕文人虽素与小说无缘者,亦每为异人侠客童
奴以至虎狗虫蚁作传,置之集中。盖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
而专集之最有名者为蒲松龄之《聊斋志异》。松龄字留仙,号柳泉,山东淄川
人,幼有轶才,老而不达,以诸生授徒于家,至康熙辛卯始成岁贡生(《聊斋志异》
序跋),越四年遂卒,年八十六(一六三○——一七一五)〔3〕,所著有《文集》
四卷,《诗集》六卷,《聊斋志异》八卷(文集附录张元撰墓表),及《省身录》
《怀刑录》《历字文》《日用俗字》《农桑经》等(李桓《耆献类征》四百三十一)。
其《志异》或析为十六卷,凡四百三十一篇,年五十始写定,自有题辞,言“才非
干宝,雅爱搜神,情同黄州〔4〕,喜人谈鬼,闲则命笔,因以成编。久之,四方同
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是其储蓄收罗者久矣。然书中事迹,
亦颇有从唐人传奇转化而出者(如《凤阳士人》《续黄粱》等),此不自白,殆抚
古而又讳之也。至谓作者搜采异闻,乃设烟茗于门前,邀田夫野老,强之谈说以为
粉本,〔5〕则不过委巷之谈而已。
《聊斋志异》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
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
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又相
传渔洋山人(王士祯)激赏其书,欲市之而不得,〔6〕故声名益振,竞相传钞。然
终著者之世,竟未刻,至乾隆末始刊于严州〔7〕;后但明伦吕湛恩〔8〕皆有注。
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
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
人。如《狐谐》言博兴万福于济南娶狐女,而女雅善谈谐,倾倒一坐,后忽别去,
悉如常人;《黄英》记马子才得陶氏黄英为妇,实乃菊精,居积取盈,与人无异,
然其弟醉倒,忽化菊花,则变怪即骤现也。
……一日,置酒高会,万居主人位,孙与二客分左右座,下设一榻屈狐。狐辞
不善酒,咸请坐谈,许之。酒数行,众掷骰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会当饮,戏以
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大清醒,暂借一觞。”狐笑曰,“我故不饮,愿陈一典以佐
诸公饮。”……客皆言曰,“骂人者当罚。”狐笑曰,“我骂狐何如?”众曰,
“可。”于是倾耳共听。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红毛国,著狐腋冠见国王,国王
视而异之,问‘何皮毛,温厚乃尔?’大臣以‘狐’对。王言‘此物生平未尝得闻。
狐字字画何等?’使臣书空而奏曰,‘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主客又
复哄堂。……居数月,与万偕归。……逾年,万复事于济,狐又与俱。忽有数人来,
狐从与语,备极寒暄;乃语万曰,“我本陕中人,与君有夙因,遂从尔许时,今我
兄弟至,将从以归,不能周事。”留之,不可,竟去。(卷五)
……陶饮素豪,从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较
饮,二人……自辰以讫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坐间,陶起归寝,出
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于拳。马骇
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复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
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菊精也,益爱敬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
值花朝,曾来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曾醉已惫,诸仆负之
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
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
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恶曾。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盆
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
黄英终老,亦无他异。(卷四)
又其叙人间事,亦尚不过为形容,致失常度,如《马介甫》一篇述杨氏有悍妇,
虐遇其翁,又慢客,而兄弟祗畏,至对客皆失措云:
……约半载,马忽携僮仆过杨,直杨翁在门外曝阳扪虱,疑为佣仆,通姓氏使
达主人;翁被絮去,或告马,“此即其翁也。”马方惊讶,杨兄弟岸帻出迎,登堂
一揖,便请朝父,万石辞以偶恙,捉坐笑语,不觉向夕。万石屡言具食,而终不见
至,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壶酒来,俄顷引尽,坐伺良久,万石频起催呼,额
颊间热汗蒸腾。俄瘦奴以馔具出,脱粟失红,殊不甘旨。食已,万石草草便去;万
锺襆被来伴客寝。……(卷十)
至于每卷之末,常缀小文,则缘事极简短,不合于传奇之笔,故数行即尽,与
六朝之志怪近矣。又有《聊斋志异拾遗》〔9〕一卷二十七篇,出后人掇拾;而其中
殊无佳构,疑本作者所自删弃,或他人拟作之。
乾隆末,钱唐袁枚〔10〕撰《新齐谐》二十四卷,续十卷,初名《子不语》,
后见元人说部有同名者,乃改今称;序云“妄言妄听,记而存之,非有所感也”,
其文屏去雕饰,反近自然,然过于率意,亦多芜秽,自题“戏编”,得其实矣。若
纯法《聊斋》者,时则有吴门沈起凤作《谐铎》〔11〕十卷(乾隆五十六年序),
而意过俳,文亦纤仄;满洲和邦额〔12〕作《夜谭随录》十二卷(亦五十六年序),
颇借材他书(如《佟觭角》《夜星子》《疡医》皆本《新齐谐》),不尽己出,词
气亦时失之粗暴,然记朔方景物及市井情形者特可观。他如长白浩歌子〔13〕之
《萤窗异草》三编十二卷(似乾隆中作,别有四编四卷,乃书估伪造)。海昌管世
灏〔14〕之《影谈》四卷(嘉庆六年序),平湖冯起凤〔15〕之《昔柳摭谈》八卷
(嘉庆中作),近至金匮邹彛16〕之《浇愁集》八卷(光绪三年序),皆志异,
亦俱不脱《聊斋》窠臼。惟黍余裔孙〔17〕《六合内外琐言》二十卷(似嘉庆初作)
一名《璅杂记》者,故作奇崛奥衍之辞,伏藏讽喻,其体式为在先作家所未尝试,
而意浅薄;据金武祥〔18〕(《江阴艺文志》下)说,则江阴屠绅字贤书之所作也。
绅又有《鹗亭诗话》一卷,文词较简,亦不尽记异闻,然审其风格,实亦此类。
《聊斋志异》风行逾百年,摹仿赞颂者众,顾至纪昀而有微辞。盛时彦〔19〕
(《姑妄听之》跋)述其语曰,“《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
之笔也。虞初以下天宝以上古书多佚矣;其可见完帙者,刘敬叔《异苑》陶潜《续
搜神记》,小说类也,《飞燕外传》《会真记》,传记类也。
《太平广记》事以类聚,故可并收;今一书而兼二体,所未解也。小说既述见
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
今燕昵之词,嬫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
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盖即訾其有唐人传奇之详,又杂以六朝
志怪者之简,既非自叙之文,而尽描写之致而已。昀字晓岚,直隶献县人;父容舒,
官姚安知府。昀少即颖异,年二十四领顺天乡试解额,然三十一始成进士,由编修
官至侍读学士,坐泄机事谪戍乌鲁木齐,越三年召还,授编修,又三年擢侍读,总
纂四库全书,绾书局者十三年,一生精力,悉注于《四库提要》及《目录》中,故
他撰著甚少。后累迁至礼部尚书,充经筵讲官,自是又为总宪者五,长礼部者三
(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二十)。乾隆五十四年,以编排秘籍至热河,“时校理
久竟,特督视官吏题签庋架而已,昼长无事”,乃追录见闻,作稗说六卷,曰《滦
阳消夏录》。越二年,作《如是我闻》,次年又作《槐西杂志》,次年又作《姑妄
听之》,皆四卷;嘉庆三年夏复至热河,又成《滦阳续录》六卷,时年已七十五。
后二年,其门人盛时彦合刊之,名《阅微草堂笔记五种》(本书)。十年正月,复
调礼部,拜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少保,管国子监事;二月十四日卒于位,年八十二
(一七二四——一八○五),谥“文达”(《事略》)。
《阅微草堂笔记》虽“聊以遣日”之书,而立法甚严,举其体要,则在尚质黜
华,追踪晋宋;自序云,“缅昔作者如王仲任应仲远引经据古,博辨宏通,陶渊明
刘敬叔刘义庆简淡数言,自然妙远,诚不敢妄拟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风教”〔20〕
者,即此之谓。其轨范如是,故与《聊斋》之取法传奇者途径自殊,然较以晋宋人
书,则《阅微》又过偏于论议。盖不安于仅为小说,更欲有益人心,即与晋宋志怪
精神,自然违隔;且末流加厉,易堕为报应因果之谈也。
惟纪昀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
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
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固非仅借位高望重以传者矣。今举其较简者三则
于下:
刘乙斋廷尉为御史时,尝租西河沿一宅,每夜有数人击柝,声琅琅彻晓,……
视之则无形,聒耳至不得片刻睡。乙斋故强项,乃自撰一文,指陈其罪,大书粘壁
以驱之,是夕遂寂。乙斋自诧不减昌黎之驱鳄也。余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