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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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用其权威,则又掊之以质力。事若尽于物质矣,而物质果品尽人生之本也耶?平
意思之,必不然矣。然而大势如是者,盖如前言,文明无不根旧迹而演来,亦以矫
往事而生偏至,缘督(24)校量,其颇灼然,犹孑与躄(25)焉耳。特其见于欧洲也,
为不得已,且亦不可去,去孑与躄,斯失孑与躄之德,而留者为空无。不安受宝重
之者奈何?顾横被之不相系之中国而膜拜之,又宁见其有当也?明者微睇,察逾众
凡,大土哲人,乃蚤识其弊而生愤叹,此十九世纪末叶思潮之所以变矣。德人尼耙
(Fr.Nietzsche)(26)氏,则假察罗图斯德罗(Zarathustra)之言曰,吾行太远,
孑然失其侣,返而观夫今之世,文明之邦国会,斑斓之社会矣。特其为社会也,无
确固之崇信;众庶之于知识也,无作始之性质。邦国如是,奚能淹留?吾见放于父
母之邦矣!聊可望者,独苗裔耳。(27)此其深思遐瞩,见近世文明之伪与偏,又无
望于今之人,不得已而念来叶者也。
然则十九世纪末思想之为变也,其原安在,其实若何,其力之及于将来也又奚
若?曰言其本质,即以矫十九世纪文明而起者耳。盖五十年来,人智弥进,渐乃返
观前此,得其通弊,察其黑甚暗,于是浡焉兴作,会为大潮,以反动破坏充其精神,
以获新生为其希望,专向旧有之文明,而加之掊击扫荡焉。全欧人士,为之栗然震
惊者有之,芒然自失者有之,其力之烈,盖深入于人之灵府矣。然其根柢,乃远在
十九世纪初叶神思一派(28);递夫后叶,受感化于其时现实之精神,已而更立新形,
起以抗前时之现时,即所谓神思宗之至新者(29)也。若夫影响,则眇眇来世,肊测
殊难,特知此派之兴,决非突见而靡人心,亦不至突灭而归乌有,据地极固,函义
甚深。以是为二十世纪文化始基,虽云早计,然其为将来新思想之朕兆,亦新生活
之先驱,则按诸史实所昭垂,可不俟繁言而解者已。顾新者虽作,旧亦未僵,方遍
满欧洲,冥通其地人民之呼吸,余力流衍,乃扰远东,使中国之人,由旧梦而入于
新梦,冲决嚣叫,状犹狂酲。夫方贱古尊新,而所得既非新,又至偏而至伪,且复
横决,浩乎难收,则一国之悲哀亦大矣。今为此篇,非云已尽西方最近思想之全,
亦不为中国将来立则,惟疾其已甚,施之抨弹,犹神思新宗之意焉耳。故所述止于
二事:曰非物质,曰重个人。
个人一语,入中国未三四年,号称识时之士,多引以为大诟,苟被其谥,与民
贼同。意者未遑深知明察,而迷误为害人利己之义也欤?夷考其实,至不然矣。而
十九世纪末之重个人,则吊诡(30)殊恒,尤不能与往者比论。试案尔时人性,莫不
绝异其前,入于自识,趣于我执,刚愎主己,于庸俗无所顾忌。如诗歌说部之所记
述,每以骄蹇不逊者为全局之主人。此非操觚之士,独凭神思构架而然也,社会思
潮,先发其朕,则之载籍而已矣。盖自法朗西大革命以来,平等自由,为凡事首,
继而普通教育及国民教育,无不基是以遍施。久浴文化,则渐悟人类之尊严;既知
自我,则顿识个性之价值;加以往之习惯坠地,崇信荡摇,则其自觉之精神,自一
转而之极端之主我。且社会民主之倾向,势亦大张,凡个人者,即社会之一分子,
夷隆实陷,是为指归,使天下人人归于一致,社会之内,荡无高卑。此其为理想诚
美矣,顾于个人殊特之性,视之蔑如,既不加之别分,且欲致之灭绝。更举黑甚暗,
则流弊所至,将使文化之纯粹者,精神益趋于固陋,颓波日逝,纤屑靡存焉。盖所
谓平社会者,大都夷峻而不湮卑,若信至程度大同,必在前此进步水平以下。况人
群之内,明哲非多,伧俗横行,浩不可御,风潮剥蚀,全体以沦于凡庸。非超越尘
埃,解脱人事,或愚屯罔识,惟众是从者,其能缄口而无言乎?物反于极,则先觉
善斗之士出矣:德大斯契纳尔(M.Stirner)(31)乃先以极端之个人主义现于世。
谓真之进步,在于己之足下。人必发挥自性,而脱观念世界之执持。惟此自性,即
造物主。惟有此我,本属自由;既本有矣,而更外求也,是曰矛盾。自由之得以力,
而力即在乎个人,亦即资财,亦即权利。故苟有外力来被,则无间出于寡人,或出
于众庶,皆专制也。国家谓吾当与国民合其意志,亦一专制也。众意表现为法律,
吾即受其束缚,虽曰为我之舆台(32),顾同是舆台耳。去之奈何?曰:在绝义务。
义务废绝,而法律与偕亡矣。意盖谓凡一个人,其思想行为,必以己为中枢,亦以
己为终极:即立我性为绝对之自由者也。至勖宾霍尔(A.Schopenhauer)(33),则
自既以兀傲刚愎有名,言行奇觚,为世希有;又见夫盲瞽鄙倍之众,充塞两间,乃
视之与至劣之动物并等,愈益主我扬己而尊天才也。至丹麦哲人契开迦尔(S.Kie
rkegaard)(34)则愤发疾呼,谓惟发挥个性,为至高之道德,而顾瞻他事,胥无益
焉。其后有显理伊勃生(HenrikIbsen)(35)见于文界,瑰才卓识,以契开迦尔之诠
释者称。其所著书,往往反社会民主之倾向,精力旁注,则无间习惯信仰道德,苟
有拘于虚(36)而偏至者,无不加之抵排。更睹近世人生,每托平等之名,实乃愈趋
于恶浊,庸凡凉薄,日益以深,顽愚之道行,伪诈之势逞,而气宇品性,卓尔不群
之士,乃反穷于草莽,辱于泥涂,个性之尊严,人类之价值,将咸归于无有,则常
为慷慨激昂而不能自已也。如其《民敌》一书,谓有人宝守真理,不阿世媚俗,而
不见容于人群,狡狯之徒,乃巍然独为众愚领袖,借多陵寡,植党自私,于是战斗
以兴,而其书亦止:社会之象,宛然具于是焉。若夫尼耙,斯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
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为本位,则恶之不殊蛇蝎。意盖谓治任多
数,则社会元气,一旦可隳,不若用庸众为牺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递天才出
而社会之活动亦以萌,即所谓超人之说,尝震惊欧洲之思想界者也。由是观之,彼
之讴歌众数,奉若神明者,盖仅见光明一端,他未遍知,因加赞颂,使反而观诸黑
暗,当立悟其不然矣。一梭格拉第(37)也,而众希腊人鸩之,一耶稣基督也,而众
犹太人磔之,后世论者,孰不云缪,顾其时则从众志耳。设留今之众志,连诸载籍,
以俟评骘于来哲,则其是非倒置,或正如今人之视往古,未可知也。故多数相朋,
而仁义之途,是非之端,樊然淆乱;惟常言是解,于奥义也漠然。常言奥义,孰近
正矣?是故布鲁多既杀该撒(38),昭告市人,其词秩然有条,名分大义,炳如观火;
而众之受感,乃不如安多尼指血衣之数言。于是方群推为爱国之伟人,忽见逐于域
外。夫誉之者众数也,逐之者又众数也,一瞬息中,变易反复,其无特操不俟言;
即观现象,已足知不祥之消息矣。故是非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果不诚;政事不可公
于众,公之则治不到。惟超人出,世乃太平。苟不能然,则在英哲。嗟夫,彼持无
政府主义者,其颠覆满盈,铲除阶级,亦已至矣,而建说创业诸雄,大都以导师自
命。夫一导众从,智愚之别即在斯。与其抑英哲以就凡庸,曷若置众人而希英哲?
则多数之说,缪不中经,个性之尊,所当张大,盖揆之是非利害,已不待繁言深虑
而可知矣。虽然,此亦赖夫勇猛无畏之人,独立自强,去离尘垢,排舆言而弗沦于
俗囿者也。
若夫非物质主义者,犹个人主义然,亦兴起于抗俗。盖唯物之倾向,固以现实
为权舆,浸润人心,久而不止。故在十九世纪,爱为大潮,据地极坚,且被来叶,
一若生活本根,舍此将莫有在者。不知纵令物质文明,即现实生活之大本,而崇奉
逾度,倾向偏趋,外此诸端,悉弃置而不顾,则按其究竟,必将缘偏颇之恶因,失
文明之神旨,先以消耗,终以灭亡,历世精神,不百年而具尽矣。递夫十九世纪后
叶,而其弊果益昭,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
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
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
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十九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盖如此矣。
时乃有新神思宗徒出,或崇奉主观,或张皇意力(39),匡纠流俗,厉如电霆,使天
下群伦,为闻声而摇荡。即具他评骘之士,以至学者文家,虽意主和平,不与世,
而见此唯物极端,且杀精神生活,则亦悲观愤叹,知主观与意力主义之兴,功有伟
于洪水之有方舟(40)者焉。主观主义者,其趣凡二:一谓惟以主观为准则,用律诸
物;一谓视主观之心灵界,当较客观之物质界为尤尊。前者为主观倾向之极端,力
特著于十九世纪末叶,然其趋势,颇与主我及我执殊途,仅于客观之习惯,无所言
从,或不置重,而以自有之主观世界为至高之标准而已。以是之故,则思虑动作,
咸离外物,独往来于自心之天地,确信在是,满足亦在是,谓之渐自省具内曜之成
果可也。若夫兴起之由,则原于外者,为大势所向,胥在平庸之客观习惯,动不由
己,发如机缄(41),识者不能堪,斯生反动;其原于内者,乃实以近世人心,日进
于自觉,知物质万能之说,且逸个人之情意,使独创之力,归于槁桔,故不得不以
自悟者悟人,冀挽狂澜于方倒耳。如尼耙伊勃生诸人,皆据其所信,力抗时俗,示
主观倾向之极致;而契开迦尔则谓真理准则,独在主观,惟主观性,即为真理,至
凡有道德行为,亦可弗问客观之结果若何,而一任主观之善恶为判断焉。其说出世,
和者日多,于是思潮为之更张,骛外者渐转而趣内,渊思冥想之风作,自省抒情之
意苏,去现实物质与自然之樊,以就其本有心灵之域;知精神现象实人类生活之极
颠,非发挥其辉光,于人生为无当;而张大个人之人格,又人生之第一义也。然尔
时所要求之人格,有甚异于前者。往所理想,在知见情操,两皆调整,若主智一派,
则在聪明睿智,能移客观之大世界于主观之中者。如是思惟,迨黑该尔(F.Hegel)
(42)出而达其极。若罗曼暨尚古(43)一派,则息孚支培黎(Shaftesbury)(44)承卢
骚(J.Rousseau)(45)之后,尚容情感之要求,特必与情操相统一调和,始合其理
想之人格。而希籁(Fr.Schiller)(46)氏者,乃谓必知感两性,圆满无间,然后
谓之全人。顾至十九世纪垂终,则理想为之一变。明哲之士,反省于内面者深,因
以知古人所设具足调协之人,决不能得之今世;惟有意力轶众,所当希求,能于情
意一端,处现实之世,而有勇猛奋斗之才,虽屡踣屡僵,终得现其理想:其为人格,
如是焉耳。故如勖宾霍尔所张主,则以内省诸己,豁然贯通,因曰意力为世界之本
体也;尼耙之所希冀,则意力绝世,几近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