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 生命之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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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哲缓缓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后,定在宪云脸上。他艰难地笑一笑,喘息着说:
“宪云,对不起你,让你跟我受了二十年的苦。”忽然他看到了宪云身后的张平,“他是谁?”
张平绕到床头,轻声说:
“我是警察局的张平,希望朴先生介绍案发经过,我们好尽快捉住凶手。”
宪云恐惧地盯着丈夫,她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说出凶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结跳动着,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张平俯下身去问:
“你说什么?”
朴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复道:“没有凶手。”张平显然对这个答案很失望,他还要继续追问,朴重哲低声说:
“我想同妻子单独谈话。”
张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耸耸肩退出病房。
孔宪云觉得丈夫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握紧她的手,她俯下身:
“重哲,你想说什么?”
他吃力地问:“元元怎么样?”
“伤处可以修复,思维机制没有受损。”
重哲目光发亮,继续清晰地说:
“保护好元元,我的一生心血尽在其中。除了你和妈妈,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
宪云打了一个寒颤,她当然懂得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她含泪点头,坚决地说:
“你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护它。”
重哲微微一笑,头歪倒在一旁。示波器上的心电曲线最后跳动几下,便缓缓拉成一条直线。
小元元已修复一新,胸背处的金属铠甲亮光闪闪,可以看出是新换的。看见妈妈和姐姐,他张开两臂扑上来。
把丈夫的遗体送到太平间后,宪云一分钟也未耽搁就往家赶。她在心里逃避着,不愿追究爆炸的起因,她不愿把另一位亲人送向毁灭之途。重哲,感谢你在警方询问时的回答,我对不起你,我不能为你寻找凶手,可是我一定要保护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盖上,眼睛亮晶晶地问:
“朴哥哥呢?”
宪云忍泪答道:“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元元担心地问:“朴哥哥是不是死了?”它感觉到姐姐的泪珠扑嗒扑嗒掉在手背。元元楞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脸:
“姐姐,我很难过,可是我不会哭。”
宪云猛地抱住它,放开感情闸门,痛快酣畅地大哭起来,妈妈也是泪流满面。
晚上,大团的乌云翻滚而来,空气潮重难耐。晚饭的气氛很沉闷,除了丧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还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气氛。家人之间已经有了严重的猜疑,大家对此心照不宣。晚饭中老博士沉着脸宣布,他已断掉了家里同外界的所有联系,包括电脑联网,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恢复,这更加重了家中的恐惧感。
孔宪云草草吃了两口,似不经意地对元元说:
“元元,晚上到姐姐屋里睡,好吗?我嫌太寂寞。”
元元嘴里塞着牛排,他看看父亲,很快点头答应。爸爸沉着脸没说话。
晚上宪云没有开灯,枯坐在黑暗中,听窗外雨滴淅淅沥沥打着芭蕉。元元知道姐姐心里难过,他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发,两眼圆圆地看着姐姐的侧影。
很久,小元元轻声说:“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晚上不要关我的电源,好吗?”
宪云多少有些惊异。元元没有睡眠机能,晚上怕他调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过晚安后便把他的电源关掉,早上再打开,这已成了惯例。她问元元:
“为什么?你不愿睡觉吗?”
小元元难过地说:“不,这和你们睡觉的感觉一定不相同。每次一关电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种粘糊糊的黑暗,我怕我会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来。”
宪云心疼地说:“好,以后我不关电源,但你要老老实实呆在床上,不许调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门,好吗?”
她把元元安顿在床上,独自走到窗前。阴霾的夜空中,雷声隆隆,一道道闪电撕破夜色,把万物定格在惨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种死亡的惨白色。她在心中一遍一遍苦楚地呻吟着:重哲,你就这样走了吗?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学家的熏陶下长大,她认为自己早已能达观地看待生死。她知道生命不过是物质微粒的有序组合,死亡不过是回到物质的另一种状态无序状态,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当亲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心灵上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达观不过是砂砌的塔楼。
甚至元元已经有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的心智已经苏醒了。宪云想起自己8岁时,老猫“佳人”生了四个可爱的绒团团猫崽。但第二天小宪云去向老猫问早安时,发现窝内只剩下三只小猫,还有一只圆溜溜的猫头!老猫正在冷静地舔着嘴巴。宪云惊慌地喊来父亲,父亲平静地解释:
“不用奇怪,所谓老猫吃子,这是它的生存本能。猫老了,无力奶养四个孩子,就拣一只最弱的猫崽吃掉,以便增加一点奶水。”
小宪云带着哭声问:“当妈妈的怎么这么残忍?”
爸爸叹息着说:“不,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母爱,虽然残酷,但是更有远见。”
这次的目睹对她8岁的心灵造成极大的震撼,以至终生难忘。她理解了生存的残酷,死亡的沉重。
那天晚上,8岁的宪云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雷雨之夜,电闪雷鸣中,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了死亡。她意识到爸妈一定会死,自己一定会死,无可逃避。死后她将变成微尘,散入无边的混沌,无尽的黑暗。她死后世界将依然存在,有绿树红花、蓝天白云、碧水紫山……但这一切一切永远与她无关了。她躺在床上,一任泪水长流,直到一声霹雳震撼天地时,她再也忍不住,跳下床去找父母。
她在客厅里看到父亲,父亲正在凝神弹奏钢琴,琴声很弱,袅袅细细,不绝如缕。自幼受母亲的熏陶,她对很多世界名曲都很熟悉,可是父亲奏的乐曲她从未听过,她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这首乐曲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表达了对生的渴求,对死亡的恐惧。她听得如痴如醉……乐声戛然而止,父亲看到她,温和地问她为什么不睡。她羞怯地讲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恐惧,父亲沉思良久,说:
“这没有什么可羞的。意识到对死亡的恐惧,是青少年心智苏醒的必然阶段。从本质上讲,这是对生命产生过程的遥远的回忆,是生存本能的另一表现。地球的生命是45亿年前产生的,在这之前是无边的混沌,闪电一次次撕破潮湿浓密的地球原始大气,直到一次偶然的机遇,闪电激发了第一个能自我复制的脱氧核糖核酸结构。生命体在无意识中忠实地记录了这个过程,你知道人类的胚胎发育,就顽强地保持了从微生物到鱼类、爬行类的演变过程,人的心理过程也是如此。”
小宪云听得似懂非懂。与爸爸吻别时,她问爸爸弹的是什么曲子,爸爸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告诉她:
“是生命之歌。”此后的几十年中她从未听爸爸再弹过。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半夜她被一声炸雷惊醒,突然听到屋内有轻微的走动声,不像是小元元。她的全身神经立即绷紧,轻轻翻身下床,赤足向元元的套间摸过去。
又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元元床前,手里分明提着一把手枪,屋里弥漫着浓重的杀气。闪电一闪即逝,但那个青白的身影却烙在她的视野里。
她的愤怒急剧膨胀,爸爸究竟要干什么?他真的完全变态了么?她要闯进屋去,像一只颈羽怒张的母鸡,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忽然元元坐起身:
“是谁?是小姐姐么?”他奶声奶气地问。爸爸脸肌抽搐了一下(这是宪云的直觉),他大概未料到元元未关电源,他沉默着。“不是姐姐,我认出你是爸爸。”元元天真地说,“你手里提的是什么?是给我买的玩具吗?给我。”
孔宪云屏住声息紧盯着爸爸。很久爸爸才低沉地说:“睡吧,明天我再给你。”他脚步沉重地走出去。孔宪云长出一口气,看来爸爸终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儿子开枪。她冲进去,冲动地把元元紧搂在怀里,她觉得元元分明在簌簌发抖。
这么说,元元已猜到了爸爸的来意。他机智地以天真作武器保护了自己的生命,他已不是5岁的懵懂孩子了。孔宪云哽咽地说:
“小元元,以后永远跟着姐姐,一步也不离开,好吗?”
元元深深地点头。
早上宪云把这一切告诉妈妈,妈妈惊呆了:
“真的?你看清了?”
“绝对没错。”
妈妈愤怒地喊:“这老东西真发疯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谁敢动元元一根汗毛!”
朴重哲的追悼会两天后举行。宪云和元元佩着黑纱,向一个个来宾答礼,妈妈挽着父亲的臂弯站在后排。张平也来了,他有意站在一个显眼位置,冷冷地盯着老博士,他是想向他施加精神压力。
白发苍苍的科学院长致悼词,他悲恸地说:
“朴重哲博士才华横溢,曾是生物学界瞩目的新秀,我们曾期望遗传学的突破在他手里完成。他的早逝是科学界无可挽回的损失。为了破译这个宇宙之谜,我们已损折了一代一代的俊彦,但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是科学界的英雄。”
他讲完后,孔昭仁脚步迟缓地走到麦克风前,他的两眼灼热,像是得了热病,讲话时两眼直视远方,像是在与上帝对话。
“我不是作为死者的岳父,而是作为他的同事来致悼词。”他声音低沉,带着寒意,“人们说科学界是最幸福的,他们离上帝最近,他们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实际上,科学家只是可怜的工具,上帝借他们之手打开一个个魔盒,至于盒内是希望还是灾难,开盒者是无力控制的。谢谢大家的光临。”
他鞠躬后冷漠地走下讲台,来宾都为他的讲话感到奇怪,一片窃窃私语。追悼会结束后,张平走到博士身边,彬彬有礼地说:
“今天我才知道朴博士的去世是科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凶手,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可否请博土留步?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孔昭仁冷漠地说:“乐意效劳。”
元元立即拉住姐姐,急促地耳语道:“姐姐,我想赶紧回家。”宪云担心地看看父亲,她想留下来陪伴老人,不过她最终还是顺从了元元的意愿。
到家后元元就急不可耐地直奔钢琴。“我要弹钢琴。”他咕哝道,似乎刚才同死亡的话别激醒了他音乐的冲动。宪云为他打开钢琴盖,在椅上加了垫子,元元仰着头问:
“把我要弹的曲子录下来,好吗?是朴哥哥教我的。”
宪云点点头,为他打开激光录音机。元元摇摇头:“姐姐,用那台1996电脑录吧,它有语言识别功能,能够自动记谱。”
“好吧。”宪云顺从了他的要求,元元高兴地笑了。
急骤的乐曲响彻了大厅,像是一斛玉珠倾倒在玉盘里。元元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跳动。令人眼花缭乱。他弹得异常快速,就像是用快速度播发的磁盘音乐,宪云甚至难以分辨乐曲的旋律,只能隐隐听出似曾相识。
元元神情兴奋,身体前后俯仰,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之中,孔宪云和妈妈略带惊讶地打量着他。忽然一阵急骤的枪声!1996电脑被打得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