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3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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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辆车里都找了个遍,无人迹。夜风很凉,吹得我汗一阵阵下去又一阵阵上来。我顺着马路来到大街。街口有一个瓜摊,看瓜的老头没睡,正坐在小椅子上摇扇乘凉。我问大爷看见一个穿睡衣的女的没有,大爷说沿着大马路走了。我沿着灯光通明空无一人的大街追了一程,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仍没发现周瑾,便折了回来。我回到楼前,见屋里亮着灯,便飞速冲了上来,进了屋摔上门就喊:“有本事你别回来。”
屋里亮堂堂的毫无动静,我各屋看了看没有人,回到卧室躺下。我气坏了,躺半天倒也睡着了。
“周瑾!”我一声大喝。
正和赵蕾笑盈盈地从一家商店出门的周瑾吓了一跳,原地呆住。我疾步走上去,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满脸堆笑,柔声说:“跟我回家去。”“我不!”周瑾一脸凛然用手掰着我的手。“放开我,我不回家。”赵蕾在一旁微笑地看。
“有话咱们回家去说。”我死死攥住她,低声下气来说,“回家怎么说不成?”“我就不回家,不回去了,这不是正中你意么。”
我和周瑾在街上扭来扭去,引得一些行人观望。
“咱别在街上拉拉扯扯,让人笑话。”
“嗬,你还怕难看?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呢。”
“别给脸不要脸呵。”我手暗暗加劲儿。
“你才不要脸呢,放开我!你干嘛?”周瑾嚷。
“你干嘛?”两个联防队员过来,指着我手。“放开放开。”
我手触电般地松开,周瑾拔腿就走,我忙把她拉住。对气汹汹的联防队员们说:“我们是两口子,两口子吵架。”
“你们是两口子么?”联防队员问周瑾。
周谨不吭声。赵蕾忙说:“他们是两口子,我可以作证。”
“两口子吵架也别在街上吵呵。”
围观的群众笑,联防队员走开。
“你就跟他回去吧。”赵蕾劝周瑾,“别闹了。”
“我下午还得上班呢。”周瑾说。
“我帮你请假。”赵蕾笑着把我们俩往车站推。
我一进家门,把门一关,指着周瑾就嚷:“你什么东西?有这样的吗?差点让人把我当流氓逮了。”
周瑾不吭声,神态得意地往沙发一坐,伸手去开电视,电视刚出现一个画面,就被我啪地关上。
“你还挺得意,你占什么便宜了?我要让人当流氓逮了,你就是流氓家属。”周瑾不看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架起二郎腿悠闲地喝。
“给我倒杯水,我也渴了。”我命令道,在她身边坐下。见她没反应,就夺过她的杯子喝。
“你害怕了?”她望着我说。
我差点没让水呛着。咽下一口水说:“我害什么怕?你还以为……我是为你担心,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你不知道白天街上都有坏人?”“你不就盼着我被坏人捉了去,你好清静……再找。”
“别这样,你别这样,周瑾,我是那种人么?”
“你是什么人?”“你是真惹我生气,昨晚你气我一夜还不够?”
“你气?我还气呢。”“我气上还加着担心,心都快碎了。”
“你得了吧,气你还能睡得着觉?”
“我睡了么?那也是气着气着迷糊了,你昨晚回来了?”
周瑾抹泪:“你根本就不关心我,甭管我出什么事,你该睡照睡,亏你睡得着。”“好啦好啦。”我和解地说,“咱们别闹了,老这么闹日子就没法过了。”“你压根就不想好好过。”
“你这么说不愧么?我还怎么好好过?我都快给你当孙子了。长这么大我跟谁服过软?
跟你我连自尊心都不要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人总得讲理吧?昨晚我招你了么?“
“对,你没招我,你总有理,我老胡搅蛮缠。”“好好,算我无理,我不对,全是我的错。”
“什么叫算你无理?”“好好,我真无理,真混蛋,不该惹你生气。”
“你要早这样,不就没事了。”
“我一直没敢别的样儿呵。”
“你瞧你,又不认错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一错到底一坏到底。”
“你现在就是坏,一点不哄我,看着我哭。其实好多时候我本来没事的,就是想闹点脾气,我不跟你闹跟谁闹?你哄哄我就好了——可你就是不哄!”
“闹吧闹吧,下回你有脾气就跟我闹,我当受气包……算我没说算我没说。我当受气包应该、光荣,别人想当还不行呢。”周瑾先是瞪眼后是破涕面笑。
“闹什么呀?”我也笑,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你说有什么可闹的?咱们是多好的一对,郎才女貌,旗鼓相当,我种田你织布,多少人羡慕?咱们自个儿真应该珍惜。”
“一点都不好。”周瑾断言。
“怎么不好?”我忙说,“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我觉得很好了。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就是当皇上,也选你当粉头——
六宫粉黛的头。“”你少拐着弯骂人。“周瑾振振有词地说,”好什么呀?人家年轻夫妇天天去出玩,逛公园看演出下馆子。咱们呢?打结婚你就再也不带我下馆子了,一场电影也没看过。“
“我说你这个同志呵,怎么一脑袋资产阶级思想?讲吃讲穿那是咱小市民的本色吗?”
“本来嘛,讲吃讲穿怎么啦?人家还没老呢。市民就不能享受了。”“你见哪个小市民像你说的那样?不全是吃饱了混天黑闷蜜蓄窝子炕上整点俗人乐?”
“叫你说的那么恶心,就是有人嘛。那街上一对对的都是哪儿蹦出来的?”“那不都是没结婚的?你跟他们比?”
周瑾盯着我半天没说话,脸一扭,叹气说:“结婚真没劲。”
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睛汪汪地解释:“我困了,昨晚没睡好。”“那你去睡好了。”周瑾冷冷地说。
“你还气么?你要气我就不睡。”
“我不气了,你去睡吧。”周瑾不耐烦地说。
我把手塔在她手上,堆着满脸笑:“咱们一起睡。”
“行了,”周瑾抽开手说,“你就敞开去睡吧,免了这套。”
我睡了整整一下午,睡得死去活来,在梦里又是打仗又是逃跑,直到黄昏,才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地起床,迷迷糊溯摇摇晃晃地出了卧室。周瑾正笑眯眯地坐在错暗的室内看电视。
电视里播的是一部动画片:四只小老鼠排着队趾高气扬地从一只睡觉的小花猫身边走过,边走边齐声叫嚷:“老鼠怕猫,这是谣传。一只小猫,有啥可怕?壮起鼠胆,把它打翻。千古偏见,定要推翻。”猫和鼠都稚气十足,憨态可掬。“走吧。”我边穿衣服边对一动不动盯着电视看的周瑾说。
“去哪儿:”她回头看我一眼说。
“下馆子。”我套好汗衫说,“我也豁出去了。”
周瑾望着我,脸上露出微笑。
“乐啦?”她不好意思地笑,噌地站起奔进卧室手忙脚乱的梳妆打扮。“咱别进太贵的馆子。”
“当然,我这点理智还是有的。”
我们选了一家中档餐馆大摇大摆走进去。尽管中档,但也是冷气炊座什么的,在我看来就很好了。
“标准就是低档宴会的标准呵。”我翻看着菜单对周瑾说。
“你就点吧。”周瑾兴致勃勃。
我把服务员叫过来,点了几个猪肉做的菜。
“这几个菜够吃么?”我点完菜,服务员不走,说:“我们这儿菜的量都小。”“够吃。”我说,“我们是吃过饭来的。”
“再要个虾吧。”职务员指菜单说,“我们这儿虾不错。”
“你什么意思?”我在椅子上转过身,面对着服务员说,“嫌宰得不过瘾?”服务员拿起菜单飞快地走了。
我对周瑾说:“我就说过,落到这帮人手里,没好儿。”
周瑾干笑:“她也是好意。”
“好意?”我瞟着冷柜前抱肘叉腰站着的一排服务员。“瞧她们那架式,一个个都跟杀手似的。”
周瑾笑,低头摆弄光秃的碗筷。
我们百无聊赖地等着菜,服务员穿梭不停地往各桌上菜,就是没我们的。我几次叫住给我们开票的服务员问,她都不耐烦地回答:“正炒呢。”当她又一次如此回答时,我耐心消逝了,怒吼起来:“怎么着?瞧不起人是不是?你还不耐烦了,我们都等多长时间了?”
“你吵什么?马上就给你上。”
“马上给我上?我还不吃了!”我一拍桌子,“退钱!”
满堂宾客受了一惊,纷纷掉头来看。一个领班模样的中年男人忙跑过来:“怎么啦怎么啦?”
“怎么拉?蹲着拉?”我指着那个服务员吼。“你问她,我们等多长时间了。你们这是什么馆?我要有低血糖还等不到你们上菜了——饭馆饿死人了!”我站起来大声喊。
“算啦算啦。”周瑾劝我。
“没你的事。”我冲她嚷,“谁也别拦着我,我把它牌子摘了。”“怎么回事?”领班问服务员。
“我说马上给他上的……”
要不是周瑾拉着我,我手指能杵这服务员和鼻子上:“我要不说你也不马上给我上。怎么着?我这钱不是人民币?比我晚到的都吃完了,依挤兑谁呢?”
“马上上,马上给您上。”领班劝抚我,问服务员:“他都要的什么菜?”“他说不吃了,要退钱。”“对,不吃了,气都气饱了。”
“另吵了。”周瑾往回拉我。
“你别觉得丢面子,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来这儿吃饭就是让她们伺候的,咱花了钱不能买气生。”我对领班说,“我说你们这饭馆真该好好整顿整顿了,不像话,看人下菜碟,不就是没要你们的大虾么?你要不扣她的奖金,我这服务费反正是不给了。”“我们一定注意改进工作,您消消气,您要的菜马上给您上。”领班赔了无数好话,把我劝回座位,招呼其他服务员迅速上菜。“你看我干嘛?不服是不是?”我不依不饶地冲那个服务员说。“想干不想干?不想干直说,我还不信治不了你。”
领班忙把那个服务员拉走,制止她的申辩。
菜很快上齐了,我们也没了胃口。
我冷笑着看着一桌菜对周瑾说:“这就是享受了?”
周瑾不吭声,低头一口一口吃菜,没吃几口放下筷子说:“咱们走吧。”“全他妈糟践了。”我站起来看着一桌子几乎未动的饭菜,冲一边靠墙站着的服务员们喊:“你们家里人晚上可有的吃了。”女服务员们不是低下头就是把脸扭向一边。
“呵,月光如水多么美丽令我陶醉,心儿颤抖我的心为什么颤抖,只因为有了你佛罗伦萨的丽茨费尔德……”
台上一个营养不良的中国人披着块麻袋片斗篷底下露出一双肮脏落满尘土的人造革凉鞋,粗糙的大脚趾头上一层皮已经剥落——他捂着心窝在抒情。
“你觉得好吗?”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小伙子突然转过头问我。我楞楞地,回答:“不是都说好……”
小炊子严肃地望着我说:“就是‘四人帮’回来,掐着我脖子问我,我也不能说好。”
小伙子说罢起身扬长而去。
我转过脸看周瑾,她看着我:“咱们也别受罪了。”
晚上,我向周瑾求欢,她顺从地任我罢弄。正当我兴致勃勃鼓捣个没完时,发现她正看着我笑。
“你笑什么?”“你就别白费劲了。”她平淡地说。
“你感到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