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2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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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但这种道德知要求 人人不去整人害人坑人,不去伤害别人。你可以不给穷人捐钱,但你不可以从穷人那里 变着法弄钱。但是公共道德这事又挺危险的,稍微建立点儿公共道德又容易侵犯个人利 益,咱们这儿又有那么个不尊重个人利益的传统,一旦呼吁建立公共道德,负面影响可 能就会超过正面作用。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但说今天比过去无耻,我已经讲过我不这么看。 与最无耻的强迫性政治相比,这些小小的无耻它腐蚀别人,但不是直接地强迫别人, 特别是在性上,在中国文化里的强制传统,特别适应于那些卫道士们。 老侠:吸毒一旦上瘾就是终身的,无耻一旦上瘾也是终生的。要再建立起一种东西, 得有最低限度的人性基础,而现在这基础没了,怎么建立? 王朔:这点上我倒跟你没什么冲突。我也觉得没可能,建立集体胜的道德意识没可 能,甚至我刚才谈的最低限度的公共道德都难以建立。恐怕就得是制度性道德了,把约 束变成一种叶以对这些无耻之人公之于众的机制,让他彻底曝光,再没脸见人。罚款的 办法是现在比较普遍的,但罚款是以无耻对无耻,谈不上是多有效的手段。在我看,罚 款是以权力无耻制裁道德无耻,前者比后者更无耻,因为它是强制性的权力所为,是~ 种类似于掠夺胜的野蛮行为。罚一个不遵守通好道德令的人,在我看本质上与中国古代 因写了某个字犯了帝王的讳而被处刑或流放一样。 老侠:我觉得新加坡式的干净讲道德什么的,被国内某些人奉为榜样,美国的一个 年轻人因犯了点儿小错被处以鞭刑,它的这种道德秩序是靠强制性无耻建立起来的,只 有两个词“钱与暴力”。 王朔:我觉得新加坡那种接近于伊斯兰国家的道德至上的东西,它把这东西区域化, 把这个东西限制在一个范围内还可以。泛道德和泛政治一样可怕。假如说这是人性弱点 的一部分,你没法解决,我觉得光靠道德不行。因为道德也有道德过不去的地方,涉及 到人的根本弱点,我觉得只能尽量减少或缩到尽量小的范围,想从根本上解决,所谓再 造新人,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老侠:想再造新人的社会实验,其结果非但没造出新人,反而使人退化。 王朔:这么看,在性上也有这个问题。想从根本上杜绝性关系上的不道德,没有哪 个国家成功过。现在成功的例子就是把它限制在一个范围内,用规范的法律进行管理, 恐怕这也是人类无奈的选择,最终也只能做到这一点。在道德上起码要做到“不以为耻 可以,反以为荣就有点过分了。”能做到不以为荣就够了。 老侠:在墨尔本中国去的人也弄了不少妓院,把澳洲本地人的卖淫生意抢走了不少, 因为中国人的开价低。一个朋友曾带我去了一家上海人开的妓院,我是想看看是怎么回 事。让我特别吃惊的是,那家妓院老板的孩子就在里面玩,我问他怎么不给孩子找个保 姆?他说这里保姆太贵了,我说你这行不是挺挣钱吗?干吗要让孩子放学后到这种 环境中? 这时他的老婆从里面出来,刚刚服侍了一个客人。他们一家三口全在妓院,人手不 够时,妻子也接客。真他妈的想钱想疯了。 王朔:我觉得人还是应该有点钱。可有些人挣钱刹不住车,越挣越想挣,这个月挣 这么多,再干一个月就能翻一倍。 但有了钱之后,我不相信他的道德水准提高了,而是他顾虑多了,他觉得自己有了 点儿体面(不管这体面是真实的面子还是虚假的面子),行为多少有点节制。 你别说人的内心如何如何,他能有表面的节制已经够了。要是连这点节制都没有, 我想会更可怕。怎么说呢?我觉得我这种道德要求是相当低调的。 老侠:世界上最无耻的残忍都是智力造成的,人可以用智慧去无耻。特别是在对待 同类上。动物之间的相互残杀,怎么可能比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残杀更残忍更无耻呢。两 只猫打了起来,如果其中一只觉得另一只极无耻极残忍,就一定会说,你他妈的“人类 不如”。这种无耻与残忍在“文革”中已达极端了。苏联的残忍要比中国式的残忍简单 得多,大清洗,从肉体上消灭就完了。中国式的则要先在人格上尊严上侮辱你、击垮你, 游街、戴高帽、挂破鞋。万人大会批斗,让你自己当众骂自己抽自己嘴巴,当众低头认 罪,这要比从肉体上消灭更残忍。 王朔:我觉得,我们现在道德上的这点无耻,旧中国肯定很普遍。很多人不喜欢这 东西,要改变它。所以中国模仿了苏联式的革命,苏维埃在当时提出“再造苏维埃新人” 的口号,而且相信只有社会主义的苏维埃才能塑造新人。他是想从根本上改造人性,这 种改造的出发点也许是基于理想的正义。但他们从高尚的目的出发,不择手段地搞起来, 最后制造的却是人间地狱和人性沦丧。今天已经没人再信那套了,低调了。回到一种基 本的道德标准:做人只要奉公守法也就可以了,其他的私生活完全是个人的事。 老侠:中国传统的以行政干预个人私生活的那套,还没有死,谈不上复燃,现在的 生活中还有大量的这种干预。你要整人的时候。治人的时候、约束人的时候、剥夺人的 时候,一定有许多人看到这个就两眼放光,兴奋得摩拳擦掌。 王朔:它就会把道德呼吁很快转变成一种有效的行政监控和处罚,最后就是文化大 革命时的某些东西的迅速恢复。比如,“通好法”就要确认通好的发生,那就会溜墙根 儿。偷听、跟踪、小报告全出来了,居委会闲着没事的小脚侦缉队就有事可做了,或者 不经你允许就进了你的家,突然进行搜查,男人与女人的交往会回到草木皆兵的时代, 最后那就所有的个人隐私都没有了。而现在,刚开始有了一点点私人空间,大家能在一 起聊些个人的东西,个人也能保住不想让他人知道的隐私,有了个互相尊重,进屋要敲 门,旅馆里也不会突然有警察闯进来。如果用性混乱作借口,在维持道德秩序的借口下 恢复过去那一套,警察就会突然闯进来搜查,你还没法拒绝,没法保护自己。 老侠:现在它要想这么做也能做到。一旦他想这么做,它才不管你是旅馆还是大街 还是私人住宅。 王朔:所以咱们的生活中还有一种野蛮的力量,不是很理性或根本无理性的。 在有理性的地方,比如在美国,再多的道德呼吁也不会怎么样。美国那儿有大量的 人在道德呼吁,但它的不可怕在哪儿呢?在于它有一种理性、制度化的理性制约着,任 何一种新的法律的成立,比如限制枪支呀,都要反复讨论多次,而且是就事论事,限定 在特定的范围内,不会对其他权利造成威胁和侵害。而咱们这地方野蛮的力量确实还存 在,你给它一个借口,他就会东山再起。我原来真以为是比较安全了,但是最近的一些 事……就让你感觉会随时再来,你要稍不留神给它个借口,或者它自己制造个借口, “咣当”一下,这种野蛮的力量就会动员起来,到那时,全瞎。还是有许多人愿意听它 驱使,多数人是抗不住的。对于它来说,不是在一个有限度的范围或理性的控制下进行, 它这个东西一来,在扫荡这个的同时会扫荡很多别的,大多数人只能顺从…… 老侠:它的确是这样。你刚才讲到的那种感觉无论你采取什么姿态,痞子姿态也好, 大众文化的“腕儿”也好,像现在这样向大众文化开战的姿态也好,都离不开这样一个 大背景。 没有安全感是全体的,每个人都没有,像“文革”时,刘少奇,国家主席又怎么样 呢?还不是说羞悔就羞悔,说赶下台就赶下台,说弄死就弄死了,他的命运并不比一个 普通的平民好,有时还要比平民惨,比如批斗会什么的…… 王朔:我不觉得刘少奇那么惨,更惨的最惨的还是平民们。刘少奇死得冤,总有平 反的一日,现在逢到什么日子还要有纪念活动,而平民呢,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默默无 闻。我当兵那会儿,刚十八岁,有一段时间在军医学院。有三个大池子,里面泡的全是 尸体,已经解剖了。我们站在边上,看见别人用钩子一会儿钩上来一个,一会儿钩上来 一个。钩一个,说这是个国民党特务;又钩一个,这是个历史反革命。他们钩上一个, 咱就帮着放在一边,一边钩一边介绍,这是谁谁谁,那是某某某,都是一块枪毙的。就 那么三个大池子泡着,每次做完手术吧,大伙都把这具尸体捞上来,套上手套,在他身 上练练手。那些尸体身上都缝满了针眼,泡了好几年了。那时我刚十八岁,没有太大的 感觉,但这件事他妈的过了十年之后…… 一想起来就觉得后脑勺发凉。那种东西一来,顶不住,真的顶不住。那大屁股多沉 啊,不坐在你头上,就是坐在你身边都挺可怕的。所以我只能这样尽量躲远点儿,这样 就使我们的观点和立场停留在这儿,久而久之,我觉得就变得非常麻木了。
第十五篇 传统也可能是一种骗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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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侠:你对中国古代的传统,比如孔子的《论语》怎么看? 王朔:我还真没认真看过,就翻翻。 老侠:什么感觉? 王朔:我觉得特别像一个格言集。你要是单个看,一段一段的,一句一句的,处处 透着的都是道理,那道理似乎很成道理,确实很有道理。但坐下来想想,我就觉得中国 的事坏就坏在把每件事都指出道儿来,应该怎么做,怎么做才叫对,怎么做才能八面方 圆。我觉得咱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行,都被早早规定出了什么叫对,什么叫错。这 就可能造成了咱中国人很会做人,有一套做人的规律,这样就对你的人身非常有利。 老侠:这点儿小聪明祖上早就说透了。 王朔:我觉得有了这个东西,就无所谓做人凭不凭良心了,可能就凭着那规矩做人 了,那就看谁聪明谁不聪明了,这叫玩心眼,透着大智慧。凡事不能硬性来,融会变通 的。举一反三的,我觉得在中国做人要把这些东西吃透,融入血液中肾脏中,出血撒尿 都透着聪明,就可能处处做人都会非常圆满。 这样的人,当然没什么意思啦,光为了“对”而活着,而且要想处处事事时时都 “对”也挺累的。 老侠:我不知道这是做人还是不把自己当人。 王朔:后来我发现按照它那个道儿做呀,它的大部分是反人性的,你必须克制了以 后,按照它给出的范围,才能选择一个东西。要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往往是和它那个 道儿相冲突的,要给自己造成害处。我做人的标准是只要不坑别人,不产生天大的害处 就由着性子来,有什么小的不适、小的冲突,对我都无所谓了。因为我觉得孔子他那个 东西太油了。我当然也不太了解他是个什么经历了,他怎么、从哪儿学的这一套?不是 说咱们都是学他的吗?他是跟谁学的?能不能往上刨出根来,这人听说是私生子,按照 他自己的那个理儿,那套礼仪啦。标准啦,他家里也不是什么好人,还是他小时也像鲁 迅那样受过刺激?他当然可能一辈子不得志,有些事儿要不这么做就吃亏,自己没事就 瞎琢磨,怎么做人?悟出一些“三人行,必有我师”这种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