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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武士会-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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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勒修法比释迦牟尼早,却被释迦赶超,先一步成佛,因为释迦修苦行,他是享乐派。汉人是弥勒种性,聪慧多才,爱艺术爱朋友,但耽于享乐,难有成就。

眼前汉人的萎靡、白人的恶劣,正是弥勒和四大天王的各自弊端,小小山门隐喻着天下格局。

李尊吾:“原来汉人是弥勒种性,难怪两百年来,反清义军都供奉弥勒来号召民众。清廷歹毒,大造文字狱,按其脾性,早该把寺庙里的弥勒像尽数毁去,怎能至今稳居山门?”

普门:“清廷敢砍人头,不敢毁弥勒,因为弥勒不单是民众信仰,更是汉地最高的学问。清帝不懂事,降清的汉人高官都有学术背景,晓得厉害,要费心维护。奉弥勒造反的人被杀了一代又一代,而弥勒始终是入寺所见的第一形象,清帝来了,也要跪拜。”

清帝所能做的只是将弥勒形象庸俗化,即当今寺庙里“大肚能容”的胖子,一副自鸣得意相,而禁绝了反清义军供奉的“白衣弥勒”。

白衣弥勒体格消瘦,散披长发,白衣宽松,是在书斋散衣而思的学者相——这更接近弥勒本质。或许放松了,才有智慧发生。休闲享乐的弥勒,在印度是智慧化身,他招收智者魂灵,也常召活着的智者梦入兜率天。

唐朝玄奘法师到印度取经,所取的不是释迦牟尼法,而是弥勒法。早玄奘两百年,印度有僧名无着,梦入兜率天记录弥勒言语,整理为《瑜伽师地论》等文,开启了人间的弥勒学派。玄奘所传的是此宗,得佛门各宗尊崇,其理论严密高深,是雄辩文体,影响汉地文法,凡读书人均敬畏。

弥勒信仰分“上生”、“下生”两种,上生是发愿死后灵魂去兜率天,玄奘法师是代表,临终念弥勒名号,遗言宣布自己“得生兜率”。

下生是留在人间,等待弥勒降生,代表是释迦牟尼弟子迦叶,佛经记载隐居在中国云南鸡足山中,寿已两千五百岁。元朝以来的民间举义,也是下生信仰的代表,每逢民不聊生,起事农民都宣称弥勒降生,以佛威压过皇权。

下生之时,是忍无可忍之时。

普门:“承接善金法脉,在日本墙外开花的空海,六十二岁辞世,肉身不坏,埋于高野山,遗言宣称在弥勒降生时复活——作为唐密宗师,说出这等话,可想弥勒信仰之重。”

李尊吾流露一丝疑虑目光,普门顿住话,竟察觉了。无隐于长辈,是晚辈之礼,未待普门发问,李尊吾直讲心声:“汉地与唐密隔绝日久,空海生平,你怎知道?”

普门:“自唐朝始,日本人视五台为圣山,直至元末,还有来朝圣的日僧,他们的话留了下来。十五六岁的我,对弥勒事迹,搜索如恶狼……因为四岁时,父亲告知我,我是弥勒降生。”

转过山岩,可望见邻山的喇嘛庙,金顶闪光,元代开始,五台山便有藏蒙僧俗居住。遥对喇嘛庙的是一个砖瓦残片堆,三尺高,丈余宽。

普门驻足行礼,看着瓦砾堆,绽出孩子的笑:“十三岁,我到了这里,没有庙,只有前朝碎瓦。幸好从土里挖出一口钟,快饿死的时候,我不停地敲钟。敲得对面的大喇嘛受不了,派人过来问,我说我是弥勒降生,要建自己的庙,敲钟是召集天神山鬼出来干活。”

李尊吾:“大喇嘛信了?”

普门:“大喇嘛慈悲,派人天天送饭,还给我盖了个窝棚,这样活到十五岁。大喇嘛受蒙古牧民供奉,十五岁后,我也得人供奉,人越来越多,没想到有几省范围。”

五岁时,普门家遭灭门,他是唯一幸存者,从此五官不再长,脑子也似被石灰淋过,想不了事。他一路流浪,睡在坟场马棚,跟虫子、野狗玩,在垃圾堆里拣剩饭吃。

隐约记得父亲习武,或许是武人血脉,或许是命硬,竟活到九岁。九岁,两个健壮的大脚妇人找到了他,一个叫红姑一个叫方姑,言:“佛爷,受苦了。”

原来父亲是民间反清组织的道首,生下他后,定为弥勒降世。这个组织拜“井”字符号,将北方地域划分为九个区域,各设一个头领,父亲是道首,隐居在山西蒙古交界的河曲县城,开杂货店维生。门内规矩,只有九位头领能面见他。

保密措施可称严密,但这个组织早在嘉庆年间已被摧毁,至道光晚期,九位头领尽数被抓到处死,仅有道首漏网。普门家被查到,是长线追踪的延续,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夜灭门。

红姑、方姑是余党,在五台山看好一座残庙遗址,贿赂官员获得重建批文,计划寺成后聘和尚入住,让普门借佛隐身,做个僧衣道首。

因为计划绝密,去五台路上,红姑方姑未带护卫,遇强盗丧命。普门又流浪四年,觉得生而无趣,记起她俩说过的五台残寺,便寻上山来。

普门得喇嘛周济,去汉寺里听经,不记得姓名,自称弥勒,成了一个不招人讨厌也不招人喜欢的疯孩子。十五岁时,又一股余党找到了他,他才知道,自己在北方底层贵如皇子。

清朝信仰是佛道灵混合的格局,灵是民间信仰,有古树、小兽、评书人物等。以拜灵为名的聚会,往往掩饰的是反清密谋。乾隆、嘉庆两朝的暗中查杀,只是剔除了拜灵中的反清成分,而拜灵信仰已洋洋大观,无从斩断。

拜井字的组织瓦解后,并不妨碍信仰传播,甚至更为有利。至今,乡间的茶会、船会、秧歌会、水会都拜井字,甚至拜其他灵的人,也把所拜的灵归附在井字下。

庸碌日久,大众已无反清之志。普门被找到后,得到广大供奉,他遍寻弥勒事迹,明白父亲定自己为“弥勒降世”,是希望自己这代人举起反清义旗,但自己这代人只愿意出钱。

他伤感地想过:“我不是弥勒降世,是个财神爷。”拿着信徒源源不绝的供奉,他只能不断地建寺造像。井字信仰的粗俗浅薄,令他倍感无聊,沉迷于去别的寺庙听经,后来真的剃度做了和尚。

三十岁时,几个仍有反清之志的余部找到了他,以艺献主,他因而习得了武功。他们的祖辈是第一代道首派入走镖、护院业的人,练的是形意拳,尚知道一些内部秘密。

井字代表的是古战场上的九宫阵,渗入民间,是为秘密练兵。

水会的茶碗摆法是联络的秘密信号,秧歌会的集体舞藏有六十五种阵法,船会的踩旱船脚法是用长柄兵器的发力法……但因组织系统被摧毁,百姓日用而不自知。

在无人挑明的情况下,乌合之众的义和团,在津京路上阻挡洋兵,展现出平原作战能力,因为百余年来的民间节庆本是军训。

普门:“第一代道首用心之巧,令人叹服。可惜,百余年潜移默化地练兵,只盼能与清兵抗衡,谁料后世还有洋兵!”合十低诵出一段真言:“拿摩,拔噶乏得、拔来佳、叭拉弥达呀,嗡,哈利提、吸里苏鲁达、维迦牙,司乏哈。”

语音清雅,有着边疆的辽阔。普门念毕,解说是《大藏经》上记录的唐密真言——仁王护国心咒,安史之乱后,晚唐残民普遍念诵,祈祷国土安定。

众所周知,安史之乱后,是黄巢起义,之后是五代十国,连绵兵灾。

对于眼前的众生苦难,他只是念了念一个历史上无效的咒语。李尊吾觉小腿筋膜水母般扩展,心中凛然一觉,破了受教学童状态。

他,是该杀的。南山寺石雕有树神、小鬼、道家神仙,不是他破坏佛寺制度,而因他本是民间信仰的领袖。民众愚昧,但辜负民众者,该杀。

普门细如窄缝的眼皮内有着矿石幽光,斜行两步,与李尊吾拉开距离。

普门:“蹿出草棚的一刻,你用的是形意功夫,但脚下已不纯,糅了别家。除了刘状元,你还受益于海公公。”

李尊吾一惊:“海公公你也认识?”

普门:“在北方的守洞人不少,向民间传艺的只有他。他有道家背景,却信了弥勒。他的使命是让清廷恢复江西道首的祈雨特权,享受宋明两朝的国师待遇。个人承办祈雨,便对民众有了号召力,可聚众谋反。清廷防民间如防虎狼,祈雨一定是官办,他永不可能完成使命。”

王府生活的无聊,使命的无望,令道家背景的他,信奉了弥勒,五十三岁来五台,拜见普门,奉献黄金三十两,列为弟子。

李尊吾维持着杀心,冷言:“既然是你弟子,便告知他的死状,给你个交代。”听到海公公吞兔而死,普门长叹:“他不是我弟子了,这个死法,是背叛弥勒。”

保持着比武的警戒距离,普门行到瓦砾堆前,挑拨开一道深口,道:“里面是白衣弥勒。没见过,就看一眼。”闪身退开。

李尊吾迟缓走到深口前,刀尖对着普门,蹲下身。瓦砾下有木架支撑,供一尊上彩泥塑,穿明朝斜襟长袍,以汉代的冕束发,不是佛教的盘腿之姿,而是坐在椅子上,垂腿交叉。

这尊大违佛规的弥勒像,唯一的佛教特征,是双手捧着一个小舍利塔。舍利塔用来藏高僧火化的余骨,为印度制式。

普门:“佛经记载,弥勒的前世是个深山修行者,将饿死时,一对兔母子决定以身肉供养他,在他面前撞石而死。弥勒宁可饿死,也不吃肉,殉死以报兔母子之恩。天神感动,将兔母子和弥勒一块火化,所得余骨皆晶莹如玉,没有人兽分别。”

弥勒托舍利塔的造型,纪念的是这段典故,拜弥勒的信徒长年吃素,绝不会吃兔肉。普门:“海公公的死法,是弟子开除了师父,他对我失望了。”

李尊吾退开。如一个体衰的老人,普门哆哆嗦嗦掩上瓦砾,起身揉腰:“如果我到了京城,义和团战洋兵,或许能抗得久一点吧?洋兵有枪炮之利,但我们人多,五十个人换一个人,也还富余,或许就灭了洋兵……”

李尊吾:“你本可以下山。”

普门脸上的高人气质退去,全是痴呆:“我只有武功,并没有法力。”

他解救不了天下危局,到了京城,也是凡人般战死。但他是弥勒降世,不能凡人一样战死。自尊,令他下不了山。

八国联军破京城的日子,他到十量寺疯狂翻阅《大藏经》里的唐密法本,直至力脱昏厥。法本,或许本是个游戏,只是让不能安心的人消耗掉自杀的体力。

李尊吾想到程华安,他选择了凡人的死法……

普门的脊椎旗杆般挺直:“生而为人的最大悲哀,我先以为是幼年丧亲,后以为是饥饿,再以为是有辱使命——现在看,这些都是轻的,生而为人的最大悲哀,是老而不死。”

他费尽口舌,交代民间的百年隐情,交代了他的一生,是早有死志。李尊吾横刀,向普门逼近,却感到此人有说不出的亲近。

故意不去想自己与他的关系,或许师父受过他指点,或许他是师父的师爷,那便是我的师公……李尊吾沉声:“既然你没有法力,只有武功,那就比武吧。”

普门庄重如佛:“比武吧。比武是人间隆重事,我不会手下留情。尽你所能!”足下发出锐如鹰鸣的擦地声。

李尊吾长刀一颤,直射而出。

闪出一道弧光,李尊吾膝如铁铸,顿住身形,回首见普门跌在瓦砾堆上,缓缓滑下。

普门左手失去三根手指,血溅入土,皱出许多斑点,如小孩尿迹。袖口宽大,他以之裹手,闭目自语:“还要活下去么?”

李尊吾抖去刀上血滴,瞳孔收缩,不再看普门。

穿寺下行,凿石声响如瀑布,李尊吾左手托住肋骨,屏住呼吸,突然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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