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城-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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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奎找到了林时,林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大奎会来看他。大奎的胡子和眉毛都被霜凝白了,他亲自把狗皮褥子铺在林的床上,然后,才说:弟呀,你受苦了。
说到这,大奎的眼圈又红了,但很快又说:罪是人受的,咬咬牙就挺过来了。
那一次,大奎没有停留,他还要走到山下等明天早晨的长途汽车。大奎踏着雪路“吱吱嘎嘎”地走了。林送大奎走出边防哨卡,大奎回过头冲林说:弟呀快回去吧,外面冷,别冻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望着渐渐远去的大奎背影颤颤地叫了声:哥——
大奎的身影在林的视线里一点点地小下去,最后就消失在雪地的尽头。
这是林最后叫的一声哥,也是第一声叫哥。阴差阳错,大奎再也没有见过林。后来林离开了边防哨卡,他当了营长,再后来林就参加了七十年代末南线那场战事,林便永远地留在了南方的丛林里。
大奎走后,父亲一连许多天显得闷闷不乐的,仿佛是丢了魂。
春节刚过,父亲便开始翻日历牌,他翻到立春那一天使不动了,立春那天日历,被他折了又折。
父亲剩下的时间里会长时间地伫立在门前那片空地旁,呆呆地望着那片空地出神,在他的眼前,一粒粒饱满的高粱被埋到土里,然后生芽,破土,最后就是一片火红的高粱地了。
这是家乡的高粱。
是父亲和大奎一起亲手种下的。
从那一天开始的,不知为什么,父亲一下子似乎就老了,有时会为一件小事叨叨个没完,像女人似的。母亲说:父亲到更年期了。
早在大奎出现之前,父亲老家的人就曾无数次地找过父亲。他们找父亲有许多事要办,在当时特定情况下,亲人解放军在社会中的地位是极高的,况且父亲又是解放军中的首长,许多地方上的领导都是和父亲一同战斗过的战友,不说别的,单说父亲不同时期的警卫员就有好几位在地方上担任着很重要的角色。
老家的人有许多事需要求助父亲,大到求父亲买汽车、拖拉机、化肥、水泥,小到求父亲允许他们当兵。在老家人面前,父亲总是有求必应。那时,父亲体谅着乡亲,理解着家乡。虽说父亲已有几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但老家的一缕乡音,都能勾起他许多少年的情结。那时他对待老家的一切还是理智的。
大奎出现以后,便把他和老家又一次千丝万缕地联系到了一起。抽象的老家一下子具体了。从那以后,大奎不时地出现在家中。那年春天,大奎如约而至地带来了高粱种。他和父亲日夜奋战,终于把高粱种种在了军区大院父亲家门前,直到高粱从地里钻出了绿绿的芽茎,大奎才放心地离去。
剩下来的日子里,便是父亲守着一天大似一天的的高梁地在期盼了,他在等待收获的季节,在没有战争岁月中,守望高粱是父亲最大的快乐。
大奎又一次出现时,他带来了许多礼物,有家乡的高粱米,还有玉米碴子。他肩上驮着这些家乡特产,风尘仆仆地来到家中。他到家的时候,父母仍在上班,弟弟妹妹们还没放学,大奎便把东西放在家门前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等着家人的归来。
大奎不时热络地冲每个路过家门前的人说:俺大奎回来了,晚上到家来玩吧。他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那些路过的干部、战士并不认识大奎,他们冲大奎惘然地点着头。大奎就很满足。
母亲第一个走进大奎的视线,大奎发现了母亲,惊惊诧诧地叫一声:娘,可想死俺了,说完便孩子似的奔过去。
母亲仍然不习惯大奎这么大呼小叫,但母亲又不能说什么,快步走到家门前,掏出钥匙道:大奎来了,快进家吧。
大奎就脆脆地应了:哎——
大奎进屋后便变法似的为母亲拿出一双老棉布鞋,鞋底细细密密地纳了。大奎捧着鞋递给母亲穿,这是儿媳妇孝敬您的,穿上可暖和了。
母亲把鞋接过了,母亲早年穿过这种千层底的老棉布鞋,母亲小时候还学着做过,一针针,一线线,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理解一双鞋的辛苦。小时候的母亲灯下看着自己的母亲一针针一线线为一家老小做鞋,这双鞋触动了母亲温馨的回忆,母亲愉快地把鞋收下了。大奎就显得很高兴。大奎就说:娘,你以后用啥你说一声,你儿媳手可巧了,啥都能做得出。
在母亲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在灯下飞针走线的样子,母亲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出。她走进厨房里,她要生火做饭,她对大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是怜悯还是亲情,总之,大奎在母亲的心里很复杂。
不一会儿,父亲就回来了。大奎见了父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搓着手,一叠声地叫:爹,爹。
父亲就说:俺知道今天一准有好事,左眼皮都跳一天了。父亲说完又冲厨房里忙碌的母亲道:今晚多整两菜,咱爷俩要喝两杯。
大奎为父亲带来了一个烟袋,这个烟袋似乎有些年头了,烟熏火燎的。大奎小心地拿出来递到父亲面前说:爹,这是俺爷留下的,俺娘临死前给的俺。
父亲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烟袋,他想起了许多童年的往事,父亲的眼圈红了。父亲一句话没说,他一口气用那个烟袋抽了好一阵大奎从家里带来的叶子烟。一时间,家里便被那叶子烟的味道笼罩了。
大奎这次来给家里人都带来了礼物。来之前大奎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家里那头猪卖了,一部分做路费,另一部分给弟弟妹妹们买了礼物,他为林买了一件羊皮袄,他记着林送给他的那件大衣,又为晶买了一条红纱巾,为海买了一条羊皮裤。后来,他一一把这些礼物送到弟弟妹妹手里。许多年过去了,弟弟妹妹们从来没有用过大奎送给他们的东西,一直放在屋里的一角尘封着。这一点大奎不知道,弟弟妹妹们不是嫌大奎的礼物轻了,而是因为这些东西早就过时了。
后来,大奎来家里的次数便愈发地勤了,他再来的时候,便不是一个人,随同他来的还有一群年轻人。他们是来求父亲的,他们想要当兵。那阵子,当兵是很时髦的职业,入党,提干自然是光宗耀祖,就是入不了党,提不了干,回乡务农也算长过见识,人前人后,也可以风光一阵了。不说别的,找个对象都容易多了。当兵的人多了,想当兵便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了。在家乡人人都知道父亲,知道了父亲便知道了大奎,因此,大奎在家乡一下子也变得著名起来。不时地有人手提两瓶散装白酒,找到大奎,他们希望大奎能助他们一臂之力,实现他们的梦想。大奎在真心实意面前还有啥说的,他已经啥说的也没有了,然后带着这帮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如蜂如蚁地来到家里。
大奎在这些年轻人面前显得高贵而又快乐,他向父亲介绍眼前这些孩子,大奎说:这是张哥家的老二。
大奎还说:这是李嫂家的老大。
大奎又说:这是老王家的二丫。
父亲不知道张家,也不知道李家,但他都知道这是老家乡亲的孩子,凭着这些,啥都没啥了。
然后父亲就频繁地四处打电话,归他管辖的有许多守备区,还有军分区,在那里当首长的都是父亲的老部下。于是,父亲就在电话里说:小李呀,帮助解决几个兵吧,老家的子弟,去找你了。
父亲又说:小范么,老家的孩子,要当兵,帮助解决几个吧。
父亲就这样,安排了一批,又安排了一茬。在父亲的心里,这算不上搞特殊化,当兵光荣,要是没有战争年代那么多踊跃参军的年轻人,能打跑小日本?能把老蒋赶到台湾去吗?因此,父亲觉得有义务把老家的年轻人一批一茬地送到部队中,让他们扛枪保卫祖国。
父亲的态度直接影响了大奎的积极性,他乐此不疲地往返奔波于老家和军区之间,那样子,仿佛他自己是个运输大队长,把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运往部队。
有一次,他冲父亲得意地说:爹,公社书记都找俺了,他说,俺对家乡贡献大,还说让俺当生产队长哩。
大奎从来没当过什么干部,在他的眼里生产队长俨然是个很大的官了。
父亲望着大奎久久没有说话,后来他把一只手放在了大奎的肩上,大奎感受到了父亲那只手又热又沉,父亲说:大奎好好干,以后有啥困难就来找爹。
嗯哪!大奎高兴地应了。
不久,大奎果然当上了生产队长。
当上了生产队长的大奎,就更有责任和义务一次次往沈阳城里跑了。每次来,他都领受了许多任务,公社书记给他开了一张条子,上面写满了农村紧缺物资。大奎觉得责任重大,急如火星地来找父亲。
大奎带着一批一茬的乡下人,大呼小叫地来到家里,最不习惯最不能接受的还是晶和海。那时,林高中已经毕业,被父亲送到边防哨卡当兵去了。晶和海仍在读高中,他们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混乱的景象。一群一拨的乡下人,坐满了房间,他们有沙发不坐,却盘腿坐在地下,就像坐在田间地头。然后不停地抽烟,吐痰。烟是家乡的叶子烟,味道又臭又辣,他们围绕着父亲,父亲在他们的心中就是伟大的救星。
父亲说:当兵好。
他们说:保卫祖国。
父亲还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他们说:俺们都是你的孩子,你下命令吧。让俺们干啥就干啥。
父亲望着眼前,目光炯炯满怀希望的下一代,他是真心实意地高兴,他似乎看到了部队的未来。有这么多家乡的热血男儿踊跃当兵,还怕啥苏修和美帝!
父亲兴高采烈地为家乡的孩子们勾画美好的蓝图时,晶和海正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忍受着这种臭气熏天的煎熬,门虽说关上了,烟是挡不住的,一阵又一阵烟浪和哄笑,顽强地走进门缝,侵袭着他们娇嫩的神经。功课是无法复习了,书本散乱地扔在桌子上,他们把头扎在被子里,试图通过这种办法躲避臭气对他们的蒸染。
最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吃饭,他们不想去吃饭,但父亲不让,一定要全家都坐在桌前陪着老家的乡亲,父亲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完美地表达他的高兴心情。
家乡的年轻人,尚没有走进部队这所大学校,他们还没有经历过革命的洗礼,有些举动还不那么文明得体。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还不时地夹着菜往父母碗里放,也往晶和海的碗里放,有痰有鼻涕也不避人,站起来吐就是了。
母亲吃不下去了,晶和海也吃不下去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但他们又不好走,就在那里坐着,象征性地,味同嚼蜡地吃上几口,便借口说自己吃饱了。乡亲们不解,便劝:再吃些,咋就吃那一点点呢,还不如俺家的花猫吃的多呢。
他们用猫的食量和晶、海对比着,他们一点恶意也没有。
晶和海终于忍不住,他们奔回自己的房间,一头扎在床上,他们难受得哭了。最后他们一致提议不在家住了,去住校。母亲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同意了。
父亲得知这一消息时,自然也是满心欢喜,他不知道,晶和海为什么要去住校,他以为孩子大了,成熟了,要去锻炼自己。父亲的观念是:好男儿要志在四方。他当然同意自己的孩子要在外面经风雨见世面。在以后,对待三个孩子的安排上,父亲也做得大公无私。晶和海高中毕业之后,都分别考上了大学,父亲却没让他们去上大学,而送到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