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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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俩傻儿子才成功的啊……想至此曹操越发感觉到笼络河北人心是何等重要,忙端出一副袁绍故友的姿态:“老夫曾与袁本初同朝为官抗击阉竖,深知其英伟之处,我此来不仅是为了将河北之地收归朝廷,其实也是为他教训不孝之子啊!”其实这话假得不能再假,但哄骗马张这等草莽武夫倒也有效。
二将止住悲声,各自从怀里取出一枚锦匣,恭恭敬敬递到曹操面前。许褚、邓展恐其中有诈,抢先接过打开检查一番才捧给曹操看。但见是一枚金印、一枚铜印。
金印乃是袁绍的大将军印。当年曹操逢迎天子建立许都,自任为大将军,以袁绍为太尉,袁绍耻为曹操之下意欲以此发难,曹操不敢招惹,赶紧把大将军的位置让给他,还命孔融给送去这枚金印。现在印在人亡可谓物归原主了。再看另一枚铜印,也是镌刻虎纹,上雕着“诏书一封,邟乡侯印”八个篆字,乃是袁绍私造,早年举义兵号令天下所用,当初曹操就是看到袁绍把玩这枚印,才决心与他分道扬镳的。想来袁绍还曾展示过一枚罕见的无暇玉璞,似乎有意在大功告成之日将其刻为玉玺,抱着它身登大宝,可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玉璞也不知坠落到何处尘埃了……
曹操摆了摆手,叫路粹替他收了,回去贡献朝廷。这时又听一阵欢笑之声,张绣骑着高头战马神情肃穆而来,身旁有一群小兵还扛着几个大物件——金钺、白旄与纛旗。丢了金钺就丢了生杀予夺之权,失了白旄便失了设立军队的名义,没了纛旗一军统帅的威严何在?
今日之战又是张绣率先杀入敌营夺取旗帜,曹操不禁拱手:“张将军劳苦功高啊!”
张绣下马拜贺:“全仗明公神威赫赫!”正因为他与曹操有杀子之仇,所以打起仗来格外卖力,而且不敢居功自傲。
曹操连挑大指:“将军不愧是老夫的好亲家!老夫要请奏朝廷,再给将军加千户封邑。”
可把张绣吓得不轻。他已经是千户侯了,再加一千莫说曹营众将比不上,满朝官员除了曹操无人能出其右。张绣摆手推辞:“末将不敢接受……”说着话摘去兜鍪就要叩首。
郭嘉在一旁心明眼亮,赶紧过来搀扶,趁机凑到他耳边低语道:“您与主公有仇,主公反而给您高官厚禄,这是做给天下人看啊!若是不接受,岂不有碍他大公无私之美誉?”
张绣这才醒悟,但受了这份厚赏心里依旧惴惴,他不愿再提此事,回头摆了摆手:“小的们,把主公的仇人推来!”
伴着一阵喝骂,众亲兵把陈琳推了过来。这会儿他已万念俱灰,披头散发双臂被绑,肩头架着长矛,两眼空洞地瞅着地,脚步踉跄得如同梦游,前番替袁尚乞降曹操没跟他算旧账,这回绝对在劫难逃,新账老账一块儿算吧。
曹操微微含笑瞅着他:“陈孔璋,咱们又见面了,果如老夫先前所言吧?”他早就传下军令,见到陈琳一定得捉活。
陈琳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低头不语。
“阴夔怎么没与你在一处?”
陈琳低语道:“已死于乱军之中。”阴夔可不似他这般受“优待”,撞见曹兵当场就被宰了。
“寻找阴夔尸体,忠臣要好生安葬!”曹操冷笑一声,却又道,“生者未必欢,死者未必悲。战死了或许是便宜,活着可更受罪……嘿嘿嘿……”
一阵奸笑听得陈琳直打寒颤,不知曹操要用何种极刑折磨自己。他想开口求饶的,但毕竟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当初又与曹某人同在何进府上为宾,若低三下四乞活非但让曹操看不起,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他心下着急,低着脑袋暗暗思考如何应对。
果不其然,曹操阴笑片刻倏然把脸一变,厉声断喝:“陈孔璋!老夫与你何怨何仇?撰写檄文竟把我曹家骂得那样不堪!即便两国交锋互相诋毁,又与我祖、我父何干?今日你若不给老夫说个明白,我把你碎尸万段寸磔(zhé)军前!”
千刀万剐近在眼前,陈琳也来不及多想,前趋一步跪倒在地:“檄文之事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说什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陈琳这个回答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大有深意。他以箭自比,那控箭的弦就是袁绍,袁绍叫他写檄文他只能照办,这就如同弦发箭而箭不能自制。
曹操听罢此言一时无语,微微回了下头,只见路粹、繁钦、刘桢、阮瑀等人都在他马后垂手而立。他若有所悟——若这事反过来,我若要路粹他们写文章骂袁绍,他们又岂敢不写?彼此还不是一样嘛!陈琳的身份比他们高多了,何进秉政之时就是幕府主薄,也算小有名气之人,如今正是笼络河北人心之时,我何必非要置他于死地呢?马延、张顗为将,在战场杀我的兵都可以原谅,何必难为一个以刀笔为剑的文人呢?算了吧……
曹操渐渐收起怒色:“松绑吧……好一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袁本初可为你之弦,老夫有何不可?我任命你为记室,自今以后为我掌管文书。老夫要你这支箭射谁,你就给我射谁!”
“谢曹公宽宏……”陈琳死中得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士兵为他松开绑绳,荀攸、陈矫一左一右搀起——想当年荀攸与他同为何进府中掾属,而陈矫与他是广陵同乡,天底下当官的跑不出一个圈子,私情厚着呢。
这时掌管军械的卞秉来了,一手夹着账簿、一手攥着算筹,离着老远就哈哈大笑:“主公,这一仗打下来咱们可发财喽。袁尚把家底全给咱扔下了,光是铠甲、兜鍪就有两万副,还有长矛、弓弩、盾牌不计其数,足够您再装备几支人马啦!”
曹操高兴之余又有几分惊惧。他所带领的部队是有朝廷正经名分的王师,可也不曾有这么多的铠甲兜鍪,许多偏师还在用布帕包头,人家袁氏乃一方割据,竟有这么多精良军械,这还是在官渡丢了一半呢!曹操不得不承认,袁绍十年来积蓄的实力非他所及。想至此愈觉战事不容耽搁,即刻拨马传令:“我军在此休息一晚,降卒暂交与朱灵、张郃、马延、张顗等河北旧将统领,明日回转邺城与曹洪会合。”
“诺!”众将齐声领命,那响亮的声音直冲天际,曹军之威已是天下无人能及。
回军之际曹操又向朝廷修下表章,夸耀自己的功劳:
〖臣前上言逆贼袁尚还,即厉精锐讨之。今尚人徒震荡,部曲丧守,引兵遁亡。臣陈军被坚执锐,朱旗震耀,虎士雷噪,望旗眩精,闻声丧气,投戈解甲,翕然沮坏。尚单骑遁走,捐弃伪节钺,大将军邟乡侯印各一枚,兜鍪万九千六百二十枚,其矛盾弓戟,不可胜数。〗
这份表章在曹操看来也不亚于震慑袁尚的战鼓,只不过它这次所震慑的却是天子刘协……
【玄而又玄】
曹操回师邺城,将缴获的节钺印绶用长枪挑着给城上的士兵看,守军见袁尚已败没人再来救他们,士气就此崩溃,更多的人坠城投降。但河北军师审配是个宁折不弯的人物,还是不肯开城投降,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也要抗争到底,甚至又击退了曹军两次攻城。
袁尚溃逃之后去了故安,袁谭连连吃亏总算逮到个报复的机会,马上率领兵马前去追杀,袁尚一蹶不振无法抗争,只能舍弃城池继续逃亡,这次索性跑到幽州投靠二哥袁熙去了。袁尚一离开,冀州算是彻底没希望了,各个县城投降的文书似雪片般飞入曹营,袁谭在名义上已经降曹,剩下的就只有这座茕茕孑立的邺城了。面对如此情势,曹操决定不再攻打了,只把军队围绕邺城密密麻麻屯驻,就拿恐惧和饥饿充当武器去跟审配最后一战吧……
眼看已经到了七月底,审配已经垂死挣扎半个多月了,还是没有投降的动静。但邺城的守军已经陷入绝望了,还没到夜晚士卒的哭泣声都传得很远很远,只是慑于审配之威不敢叛逃罢了。
这是个漆黑的傍晚,天边只挂着一弯新月,云层又阴又低,仿佛世间万物都被扣在一只大碗下,昏昏沉沉幽幽暗暗。曹操骑着马一路向南巡视营寨,陪在身边的只有董昭和许褚那般卫士。也是胜利在即心中欢喜,一行人渐行渐远竟脱离了连营,来到邺城以南的荒原上。
借着微微的火把和朦胧的月光,众人举目四望,眼光所及之处皆是落败景象。邺城周匝过去也是人烟稠密百姓众多,可是打了半年多的仗一切都面目全非了。老百姓或已逃亡或躲入城中,阡陌荒废了,民房都被曹军拆去立寨墙、搭浮桥了,豪强的庄园土垒早被曹军捣毁,所有景致都是破破烂烂的,不闻鸡鸣犬吠之声,反而能听到远方夜狼的嚎叫。
曹操的好心情似乎受了些影响:“前几日得到军报,公孙度竟把我送与他的永宁侯印绶给了他儿子公孙康,还扣押了使者凉茂。这个狂徒不识抬举,还真要与我翻脸。”
“边鄙之徒坐井观天,早晚是主公刀下之鬼。”董昭和颜悦色。
“得业易守业难,即便拿下邺城,要恢复往日之貌恐怕还需数载之功啊!”
董昭却没放在心上:“主公奉天子之命征讨四方,黎民自然爱戴敬仰,战事已毕劝课农桑屯田惠民,用不了多久自然人烟稠密车水马龙,这邺县民殷国富根基厚,重新发展不是什么难事。”他说话之时举目四顾,见不远处一座不甚高的土坡,指道,“主公骑马累了吧,咱们登上那土坡,去望望邺城的动静如何?”
“也好。”曹操这几天坚持服用华佗的药,头疼的毛病已大有好转,这会儿一点儿也不困,索性活动活动回去好睡觉。
这个荒土坡实在没什么特殊的,登上去也是索然无味,只是借着高度能看邺城看得更清楚一些。但见城上黑压压雾蒙蒙的,只有几盏零星的灯火,似乎守军已丧失了生活的期望,纯粹就是在等死。董昭似乎随口叹息道:“为了争夺这座邺城,不知有多少人为之血染疆场,又有多少人抱憾而终啊!”
曹操觉他无病呻吟:“公仁啊,你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人,为何也作此书生之叹?自古帝王将相之功皆由人命换来,虽白骨蔽野血流成河,也必为后人敬仰。”
“在下并非叹千古功业,叹的是邺城这祥瑞之地。”
“祥瑞之地?”曹操甚是不解。
“这邺城非寻常县城能比,可助成万世之霸业!”
曹操笑了:“哦,你说的乃是齐桓公之事。当年桓公尊王攘夷,筑五鹿、中牟、邺等九座城池拱卫华夏之邦。”
董昭沉默了片刻,又解释道:“明公错会在下之意。我说的不是春秋之霸业,乃是当今天下之霸业!”
曹操愣了一阵,继而又放声大笑:“公仁啊,你在给我说笑话吧。哈哈哈……神神秘秘作此方士之态。”
董昭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觉得他这次笑得很不自然,继而又道:“笑话也罢闲谈也好,不过让明公开心解闷,整日忙于军务也够操劳的了。在下曾在袁本初麾下当过魏郡太守,熟知此地一些掌故旧闻,明公可有兴趣听听啊?”
“好啊,你说吧。”曹操望着董昭雍容的脸,预感到他要讲出件不平凡之事。
董昭清了清喉咙:“明公熟读诗书通晓经籍,上古久远之事在下就不说了,想必您也都读过。在下就说那黄巾的首领张角……”
曹操赶紧打断:“咳!公仁怎么提起反贼来了?”
“反贼也罢英雄也罢,俱是作古之人,此处又不是朝堂金殿,咱们说说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