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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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危机过去的人,又高兴得太早了。蓄发后的皇上象是换了个人。他对国家政事失去了兴趣,再没有从前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日理万机的劲头了。上奏本章堆积如山,他懒得批阅;大臣们求见,他也不高兴翻膳牌。他整日不是看书便是参禅,此外便是打猎出巡。在宫内,他对皇太后恭顺如旧,但对后妃们极其冷淡。只有小董鄂妃,被他天天翻牌,召往养心殿,引起后妃的强烈忌恨。在朝廷内,他好象把对济度的愤概和对董皇后早逝的怨恨一古脑儿撒在满洲亲贵身上,对他们格外疏远,也格外严厉。许多满大臣都害怕皇上又要搞什么新花样,大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感。
他几乎不再提起董皇后,也许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会渐渐把往事忘却。
可是,十二月初,玉林通琇归山时,皇上赐给他御笔亲书唐诗一幅,笔墨淋漓,仿佛滴着泪珠:“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 四 ——
按照惯例,各衙门腊月二十三封印,要到次年元宵节后才开樱这二十来天的年节,京师自然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元旦前后这几天,爆竹声彻夜不停,路上官轿、车马、行人比平日拥挤百倍,百官朝贺,士民走访亲友、祭祖祀神。至于南城、琉璃厂、前门一带,更是百货云集,人山人海。满街花灯、綵棚,鲜红的春联,五彩的门神,烘托着新衣新帽的游人;贺喜声、欢笑声、叫卖声,和着锣鼓秧歌,一片沸腾。大有太平昌盛景象。
顺治立朝以后,物价一年比一年降低,渐趋平稳。白米,从初年的每石纹银五两,降到如今的每石一两五钱。麦子,由每石二两降到如今的一两;每匹布由五钱降到二钱上下;盐,由每斤一钱降到每斤一分;猪肉由每斤一钱二分降到每斤五分左右。物价稳则人心定,京师繁华也就不言而喻了。遇到岁首元旦佳节,无论官民,自然都要畅意一欢。
过了初三,武英殿大学士傅以渐府中来客才渐渐减少。初四这天,傅以渐夫妇本想谢客休息,却又来了两位兴致很高的客人。一位是龚鼎孳的夫人顾媚生,当然由素云接到内室相侍,说笑了一个时辰,便告辞而去;另一位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礼部尚书衔的王熙。王熙与傅以渐从前交往不多,自顺治十五年改内三院为内阁、设立翰林院之后,两人都因体制变革而高升,傅以渐拜殿阁大学士,王熙掌翰林院,并都得到了皇上的宠信,他们之间也就逐渐成了知交。他们在许多重要事情上都能常常互通消息,并且谈到过子女的婚姻之约。
王熙去后,日已当头,傅以渐沉思着慢慢走回寝处。一进中堂,意外地看到素云已端坐窗前长几之旁,面前罗列长卷、画幅和画册,正在那里悠哉游哉地玩赏。素云见他进来,抬头莞尔一笑,说:“什么话说这么长时间?怎么不留他用餐?““哪里能如此草率!况且你有什么拿手好菜留客?”“别的不说,只我亲手烧一道西湖醋鱼、一道南味烧鹅,就叫他双脚离不得傅宅。如何?〃素云笑着说。
“好,不如犒劳了我吧!〃傅以渐笑呵呵地说。素云很久没见到丈夫这么愉快地笑了,心里也很高兴,亲自为他斟了热茶,端到他面前,道:“你象是很开心。王熙带来什么佳音?”“你这双眼睛啊!真厉害!〃傅以渐笑笑,放低了嗓音,〃昨天皇上召王熙去养心殿,讲论了一个多时辰。王熙很是鼓舞。他方才还在说,身为汉官,一介庸愚,竟荷蒙高厚之恩,任以腹心,虽生生世世竭尽犬马,也不足以答万一。”“那是恩宠特重了。不知讲论些什么?”“这,他当然不敢说。但听口气,皇上似有振作之举。”“哦?你是在为此高兴?”“可不是!皇上也真该振作了,一年多不专心理事……”“一年算什么!前明的皇上,一个个几十年藏在深宫,从不视朝,一个大臣也不认识……”“皇上毕竟是英明之主,那些昏王岂可同日而语!只禁朋党、禁中官干政两件,就是有鉴于前朝亡国而施的善政,何况皇上多年勤政,事必躬亲。也是近年多事,难免……唉!好在皇上有心收拾,一旦振作,自然见效。〃素云又慢慢回到窗下翻看拾掇那些书画,说:“即使皇上奋发,你又能有什么作为?你们内阁职责,不过是批本,批本无非援引旧例、照此办理罢了。这份差使,即便让一庸人去做,也可成为大学士,可惜了你这份才具……除非把六部移至内阁之下,如同唐代六部之于尚书省一般,那你这大学士才象是尚书令,称得起名副其实的宰辅呢!……”傅以渐笑着轻轻说:“王熙今天言谈中,就有这番意思。
细细揣摩他的话音,似乎是他和皇上讲论的主要内容哩!〃素云把目光从画卷移向傅以渐:“那么,议政王大臣能依吗?六部满尚书能依吗?近日满洲亲贵愤懑之情溢于言表,安王大受冷落,你知道不知道?〃傅以渐的笑意冻结在唇上。他知道,亲贵们早就不满皇上违祖制近汉俗,近日又增加了宠妾和佞佛两条罪名,指的当然是董皇后之丧和皇上削发修行。在他们看来,皇上失德不谓不大,所以他们的怨岂不能不深。他们的怨气撒在安王头上,今年皇室元旦祭祖、走谒亲友,安王府竟冷冷清清,极少亲友贺年,尴尬万分……“好了,我的大学士,别发愣了!〃素云笑吟吟地曼声说:“你来看看这卷画,我把它挂在书房好不好?〃傅以渐凑过去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却走不开了。这是一幅描绘江南春色的山水图。迷濛的烟水云霭、妩媚轻柔的春风、丘壑间的隐隐翠微,竟似透过画面向他扑来,使他不禁想到了〃杏花春雨江南〃,想到了〃春风又绿江南岸〃,想到了〃春江水暖鸭先知〃……门吏领着内阁一名笔帖式在门外求见。傅以渐连忙出见,笔帖式向大学士跪禀道:“御前侍卫传谕:皇上昨夜不豫,今日病情加重,大学士和九卿明晨齐集后左门问安。〃傅以渐顿觉心头发慌,但维持着表面的镇静庄重:“皇上是何病症?”“高热不退,烦躁不安,尚无确诊。”“去吧!〃笔帖式走后,傅以渐忙回内室,把这消息告诉了素云。当晚,夫妻俩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次日黎明,诸王公、内大臣、内阁、部、院、翰、詹、卿、寺、科、道各衙门官员,齐集后左门请安。正处新正之际,但宫殿各门所悬的门神、对联都已除去,彩灯彩饰也都收起。百官见此情景,知道皇上的病没有起色。一名总管太监匆匆从宫里出来,与几名议政王大臣低头耳语,神色很是仓惶。这一切成为无形压力,使空气十分沉重。跪在内阁序列中的傅以渐,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冷,面孔又火辣辣地发烧,心里很乱。他听到某种响动,侧脸看时,竟是钦天监监正汤若望跪在那里发抖,苍苍白发白须白眉,把他的面容遮去了一大半,但仍能看出他发自肺腑的深深悲哀。
傅以渐代表百官朗声跪奏:“今当腊尽春来,寒暖交替之时,圣躬违和,臣等微忱,恭请皇上避受风寒,静养珍摄。一应本章尽送内阁拟议请旨,皇上请放宽心。愿皇上早日痊愈,则国家万民之大幸也。〃跪着的百官同声奏道:“愿皇上早日痊愈!〃御前侍卫对众人说:“稍侍。〃他转身要回养心殿转奏,又有人颤抖着嗓子喊道:“请等一等!〃那是汤若望。他流着泪请求御前侍卫转奏皇上,允许他这位老臣觐见万岁。
不多时,御前侍卫转来,向百官传达了皇上的口谕:“朕偶感风寒,一二日内可望痊愈。尔等所奏,朕已具悉。部院各衙门齐奏本章,一并送内阁大学士处即可。〃御前侍卫又转向白发苍苍的汤若望,传达了皇上的答复:汤玛法忠心耿耿,皇上感念至深,待皇上病体好转时,一定召玛法进见。
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们惶惶不安地商议着。慈宁宫首领太监捧来了皇太后懿旨,谕令释囚犯、减刑狱、免死罪;要求传谕民间不许炒豆、点灯、泼水。此刻众人恍然大悟:皇上出天花了!
天花,这令人谈虎色变的可怕的病症!皇上以二十余岁的成|人而患天花,危重至极啊!王公百官顿时心慌意乱,聚在那里愁颜相对,谁也没有办法,谁也说不出话,阵阵寒风吹得人五脏六腑都冰凉冰凉的了。后左门,如同一座小金殿,雕梁画栋、富丽庄重,聚集了数百名冠服整齐的国家大臣,此时却象一个人也没有似的寂静。
安亲王最后说了一句:“久聚无益,散了吧!〃人们这才各自出宫,竟也没有一个人再说一句话。
汤若望却不肯离去,他要内监替他带给皇上一本画册,并替他转奏皇上:“陛下灵魂的永久福乐,现在已到了很危急的地步,我不能不为此着急。请陛下至少把这文本阅读一遍,这是人类死后的情景和天国的永生啊!〃内监一向尊重这个老教士,答应替他转奏。半个时辰后,内监回来了,告诉汤若望,万岁爷读了那文本,深深感叹了一番,并要他向汤若望传达这样的口谕:“朕知道汤玛法是真心爱护朕的。但由于朕的许多罪恶,朕已没有见上帝的资格。
朕若能康复,或许愿意信奉玛法的天主。然时至今日,痘疹凶险,万不容朕行此事了……”汤若望老泪纵横,唏嘘不已,不住地用本国语言情不自禁地反复念叨着:“主啊,宽恕他吧!……”然而,皇上还有话对他的玛法说:“传谕汤玛法立即往慈宁宫叩见皇太后,有要事相商。〃劳累和伤感都不能使年迈的传教士却步,他立即随着内监往慈宁宫去了。
皇太后容色疲惫、憔悴,眼睛已经红肿,坐在御榻上以手撑额,轻声啜泣。她的忧伤、恐惧,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深深叹息透露出来。苏麻喇姑一面自己抹泪,一面给她披上一件深蓝色的貂皮披风。正殿里过于空旷冷清,虽然生了好几盆火,仍比寝宫冷得多。
太监一报告说汤若望进宫,太后立刻抹去眼泪,坐直腰身,双手静静放在膝上,一股英睿的气度便从她身上驱走了愁容悲泪形成的老态。她恢复了平日的稳静、从容,只是常常闪现的温和笑容却完全消失了。她请汤若望坐下,宫女们献上了奶茶。
太后不等汤若望说通常的谒见词,便开门见山地说:“玛法,皇帝病笃,继位的太子还未诏封。我督促皇帝,他却提出一位堂兄。我与诸王商议,父子相承是正理,继位者必须是皇子。皇帝想知道玛法的见解。〃汤若望心中澎湃着热浪。这样的大事竟来征求他的意见,足见福临内心深处对他还保持着少年时代的依恋。一切嫌怨委屈霎时都消散了。他噙着热泪,简直没有怎么寻思,慨然道:“子继父位、父子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