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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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这一桩，罗君也研发生产了介白素二号。
我像拓荒者闯入陌地，除了基本工具，赤手空拳，我得自己发明新工具。介白素二号是起步时最好的工具。
培养杀手细胞，得有大量介白素二号呐。
我们决定自己生产。可以说，岔途去制作新工具，搞到利器能用，歧之又歧，歧路花园迷乱人，让我几乎忘了做这利器是要来干吗。工具铺天盖地，我们简直，简直忘了来路和去处。
问个蠢问题你们不要笑。我说，杀手细胞，往哪里去找啊？
两个地方罗氏说，杀手在两处。一是脾脏，大部分淋巴球聚集于此。脾有上千亿个淋巴球，或许仅有一个能认出癌细胞是异物。我找过，找这个癌杀手，就如同在沙滩上找一粒特定的沙。没找到。另一处是，肿瘤。
一点不错是肿瘤。因为如果我相信免疫系统会和癌细胞作战，则岂非最有可能找到癌杀手的地方即肿瘤。我决定找肿瘤。其他也有科学家从肿瘤找，没找到。我不受他们失败威胁，我想我能做得比他们好。
先要做癌模型哦，老爹忙不迭说。
（我讶见淘气开心的老爹仿佛得到新玩具，一如那次杂志订户抽奖居然抽中一架显微镜，便看那阵子老爹白花花一蓬大头终日伏在案前尽把些微小物拿来镜下观察。）癌模型？我问。眼睛雾起了泪光莫叫癌去世的老爹看见呀。
是的，癌模型。我们用一种化学物质MCA，来引发肿瘤，在实验室培养。MCA引发的肿瘤，最接近人类的自然癌。我们还把此肿瘤从一鼠，呃，移植于别鼠，呃，许多不同鼠，因为这会产生变异，发育成不同的细胞株。我们建档了许多癌细胞系列。
编号MCA－一○二癌，老爹兴致高昂说，毒性极强，生长极快，罗君用来植入鼠体。
（唉毕竟鼠，在老爹故乡农业社会里，已根深柢固成为鼠害，并列于害虫害鸟之属——害人呢？时至今日，依我看，人害比什么害都大。）植入后两周，肿瘤长大了，我们手术把它摘除。用酵素消化它，呈细胞悬浮液的状态。所有细胞一一悬浮在液体培养皿中，从中我们分离出淋巴球，所谓杀手细胞。然后我们测试杀手的活性。光做这件事，花了六个月。
可怜分离出来的这些杀手们，不会辨认，不会刺杀肿瘤呐。
于是我们把这些杀手养在介白素二号里。长得真好。然后把它们跟癌细胞混合，测试其活性。结果，惊人。长在介白素二号里的杀手，杀死了癌细胞。
刺杀力虽然弱小老爹说，可的确有。
我们重复实验之，把介白素二号，加入癌细胞跟杀手的混合物中。先是癌很快贴着培养皿底部生长，形成薄膜覆层。几天后，覆膜上显现许多小小的岛状凹陷。透明清澈的凹陷中央，是杀手，没有癌。杀手刚杀了癌。我亲眼看见了。
老爹说，因为同时并行还有别种实验，有的仅仅只量测出有刺杀的征兆，而量测又极度困难。但现在，目视可矣。
我们立刻做更大的实验，设立了几个对照组。其一，是把杀手放在和杀手来源不同的癌中。照理，一种杀手只能辨认，并只能刺杀一种特定的癌，那么来源不同的杀手就应该对与它素无干系的癌没反应。结果，杀手杀了对照组的癌。这些癌，杀手并未接触过，也不认得。怎么回事？我们再增加对照组。仍然，杀手杀了各不相同的癌。前所未闻。
因为免疫之基本法则是，免疫反应的专一性。老爹说，这些杀手给介白素二号培养后，发生了非专一杀伤力，杀各种癌。
我们实验复实验，五年间就在搞这事。从癌患血液或肿瘤里析离出来的人类杀手细胞，也一样。我们想尽办法要找出专一刺杀个别癌的杀手，得到的，都是非专一杀手。
有何不好呢非专一杀手我说。管它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猫就是好猫。
这就不是免疫学了。
是不是免疫学有啥关系，杀手能杀癌就行不是吗？
罗氏摇头，我们岔离了免疫学大路。选择MCA－一○二癌模型，使我们多花了五年时间。
我讲个数字你就明白了老爹说。罗君始终认为，专一性的杀手攻击力最强。五年后，罗君找到专一性杀手时——哇，专一性杀手，你们找到了癌抗体！
是的癌抗体，能够指认出来鼠癌上的单一抗原。一种抗原和抗体的钥匙作用，发生了。
石破天惊我大叫，癌抗原！怎么找到的？
罗君实验室有人用了另一种癌模型，MCA－一○五癌。
一○五癌？一○二癌？
差别看来很小，差异结果很大。也是运气，老爹说。
之前我们选择一○二癌，运气格外差，因为一○二癌恰恰是抗原性表现，最差最差的一种。
天啊癌抗原。癌抗体。你们解码了谜面第一问——（我的惊呼声中，谜底精怪飞啸而出，核爆强光般使一切目盲碳化待我们从宛若底片的硝黑里恢复了视觉，只闻见谜底精怪留下的灼烈气味。）
（啊我目睹了无论是真理，是原理，是顿悟的一刻，都像镭一样，具有无与伦比的辐射性和杀伤力。）（辐射在那里，几千年后也还在那里。镭的辐射性过十三个世纪才减弱一半，而居里氏自三十岁起便暴露于辐射线下。）灼烈气味中，居里氏颔首对吾等仨说，我们那珍贵的产品全无掩蔽，就那么放在桌上。它放出的微光在我们周遭形成影像，那光辉像是悬浮在黑暗中。
您终于有了一公厘的纯镭盐呐，老爹充满感激礼赞。
您结晶了几千次的产品……罗氏如梦似幻涨满了泪水。这四年内，您体重也减轻了至少十五磅吧？
那是一九○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我在我的黑皮本子上写下，Ra=225。93，镭的原子量。
后来您又花了四年，提炼出十公毫的镭，纯镭元素。罗氏已泣不成声。
居里氏好平静说，制造的过程，非常非常困难。
我们悄立于居里氏夫妇、皮埃尔和玛丽的实验室里，神圣如祭典。献身科学，为了逸逃此世的萧索枯凉。然而发现镭，竟若窥见秘中之秘，那是物质之谜，令人着迷又悚栗。
实验室是未来的神庙，巴斯特如是云。
讲个数字罢老爹说，一百万个专一杀手，等于十亿个非专一杀手，专一是非专一的一万倍强。
是的我一直担心癌细胞没有抗原，使免疫疗法无从下手。这个老梦魇过去了。我们用了五年时间，找到能辨认单一癌抗原的人类淋巴球。当初如果我跟实验组深信会找到专一杀手，也许我们会尝试用其他癌模型和其他系统再做一次。当初我对这种抗原的存在没有足够信心，没有翻山越岭把它找出来。
五年后老爹说，又一个五年——
十年。
要到十年后，我们实验室有位怪人，才从一○二癌养出来专一杀手。此人能成功，是因为他坚信一定做得到，且只有经过精疲力竭的实验跟细胞培养才做到。早期找不到一○二癌专一杀手说明了一件事，实验成功，其关键在于，研究员的信念。要达阵，研究员得相信他所做的。
听起来很像宗教信仰我说。但如果他的信念结局被证明是错的？
当初我认为一○二癌、一○五癌，并无什么不同。我们试过各种假设，结局皆无效。而之所以无效，正就是因为假设错误。所以玛丽·居里了不起的天分，天才，老爹说，惟在她独力一人提出的一个假设：放射性是原子核内部活动的结果。
罗氏点头，其余的，不过是坚持，勇气，和辛勤。
听来更像信仰了。
是罢错误也带来非凡的贡献老爹说。发现一○二癌非专一杀手的那篇论文成了引用经典，是最常被其他科学家引用的少数论文之一呐。
非专一杀手引我们到另条路上罗氏说。我开始想，在体外，介白素二号能把淋巴球转变为杀手，那么活体内如何？若把介白素打入体内，直接培养杀手如何？但如今已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想了。介白素二号已引起全世界的注目和激动。
拓荒有成，蜂拥者潮至。已是供应量不足问题。
由于介白素系免疫细胞分泌的分子，其产量靠计算细胞数目。我们实验证明了，鼠介白素打入癌鼠有效。单单介白素二号，即对肿瘤起作用。那么如果剂量高，如果打入够多介白素，前提是如果拿得到足够介白素，就有办法对付癌。我们急需大量的高纯度的介白素二号。你说到哪里去找？找杜邦。
先是杜邦老爹说，世界最大的化学公司。
我们需要一百毫克纯介白素二号，杜邦愿意合作。三个月后，杜邦送来六只瓶子，一共七点五毫克。实验室为之疯狂，我们从未有过如此量大的介白素二号。
据说随七点五毫克送来的是一份协议？
对，协议说，只要杜邦产品适用，即便有其他资源开发成功，也要继续使用杜邦。其他资源，说的当然就是合成介白素二号。合成，意指重组DNA，所谓基因工程。
您没签罢。
是的我没签。因为与此同时，遗传工程学也在摩拳擦掌。其中有一家叫，西塔免疫。西塔邀我加入公司，还可持股。我也没答应。利益回避呐，罗君是在国家癌症研究所工作来的。西塔计划投资上亿美元想把介白素二号发展成商品，要求罗君得资料保密。罗君很火大。
我火大，因为科学上的机密，永远叫人火大。西塔不愿公开的资料，可能极有助于癌症治疗。生物科技工业，的确负面影响了传统科学资讯的自由交流。健康研究院其他实验室，也开始拒绝供应试剂了，除非我们签署保密协议，一份我根本不会签的协议。当时我即跟西塔说无法保密。这很严重，他们请我暂离开会议室，他们要讨论。
当时我想，罗氏说，没错科学是世界的一部分，它一向都有利益冲突。然而它也是极为特殊的一部分啊。如今，它正一点一点失去它的特殊性。研究生的论文题目也出现了变化。原本追求新知的冲劲，如今已被新产品驱策，尤其有卖点的产品。西塔在斯坦福大学附近，公司班底皆大学里的杰出科学家，私立大学是允许教授们持股的。
唉黄金古代。那时，玛丽·居里说，人类累积的智慧，应由人类共享，我不想占为己有。
在古代看，罗氏说，科学研究目的只有一个，推展知识的领域。这种态度延伸到极致，自成一种美学，充满浓厚的贵族气息。法国科学界直至二十世纪仍持这种态度，流风及于英国。
是罢古代讲究不实用的科学研究老爹说。理论的进步每每来自这种研究，结局是实用价值自在其中。
啊黄金古代，去圣逾邈。爱因斯坦可以不用设备，只要有纸，有笔——
老爹笑起来，这说到咱们本业了，一张纸，一支笔。
很夸张呢爱因斯坦，他说有心钻研理论物理学的人，最理想的职业是做灯塔管理员。
我开始投入做研究那时候罗氏说，七○年代吧，都还存贵族气派。我们这些外科医生出身的，哪算得上科学家，不过就是屠夫。我们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