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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复仇记-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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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站住,尾巴略抬,那三条狗扑地而倒,有两条打着滚下了沟,一条在公路上转圈。摩托车钻进狗队,前轮压住那条在路上转圈的狗尾巴,狗转着节子叫,女人也转着节子叫。狐狸跳下公路,不知哪里去了。摩托车紧随着狗下了沟,沟里窜起一股淡蓝的白烟。
  妻子和老太太看着我,红脸上都似擦了铅粉,暗淡生灰,我抬头就看见我奇形怪状的脸,在那面倾斜着挂在墙上的大镜子里,我的下巴拉得像根棒棰一样,四只眼睛在镜子的边上晃动。这是县卫生局奖给妇产科的大镜子,一排鸡蛋大的红字写得分明。
  拿不着的。老太太说。
  这些人不得好死。我妻子说。
  草地上起了一股小旋风,把几块纸片螺旋到天上去。从医院后边的河堤上飞来蝉鸣,我恍惚听到女孩的哭声,不敢说,故意咳嗽几声。抬腕看表,已是下午三点,这个名目繁多的房间里焦灼闷热,妻子的胳膊把姑的黑漆桌面湿了两大道。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上锈着蝴蝶斑的女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妻子大声说:干什么?那个女人震了一下,小声说:找医生。妻子说:你干什么?女人说:查查胎。妻子说:医生在接生。女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说:还早?妻子说:等吧。
  产房里又热闹起来,产妇尖着嗓子叫娘。婆婆弓身向门,眼见着脸上滚汗。那个蝴蝶斑女人老得焦黄,躲躲闪闪地站在墙角,和妻子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产房里的挣扎声使她们心不在焉,使她们像两只躲在一根枯枝两面的蝉。
爆炸(10)
  产妇的嗓子哑了,声声慢,声声凄惨。我仿佛听到了肌肉撕裂的声音。我听到了肌肉撕裂的声音。姑和护士催促着产妇用力。听到产妇吭嗤吭嗤地憋气,哞哞哞哞像牛的声音。我的脸在镜子里变成面具,根本不像我了。房间拉成巨大,墙壁薄成透明胶片,人在胶片上跳跃,起始模糊,马上鲜明。我透视着产房。那张白铁腿黑革面可以推动可以升降的产床上,仰着裸体雪白的产妇,她小个子,像个纺缍,头发一圈一圈粘在床面上。她两只手死劲抓着床边,指甲盖红的红,紫的紫。脖子拧来拧去,Ru房松弛成两张饼,褐奶头凸出,产妇肚子上青筋暴跳。姑戴的手套薄而透明,像没戴手套。安护士用白牙咬着红唇,戴着大口罩。他们手动嘴动,一点也不比产妇轻松。我恨不得变成胎儿,我看到我自己,不由得惊悸异常。
  我推着重载的车辆登山,山道崎岖,陡峭,我煞腰,蹬腿,腿上的肌肉像要炸开,双手攥紧车把,闭着眼,咬紧牙,腮上绷起两坨肉,一口气憋在小腹里,眼前白一阵黑一阵,头发梢上叭叭响,木头车把往外长,太阳绕着我的头旋转,四周弥漫着蝉鸣。飞机在我头上逆着阳光飞,驾驶员是个小伙子,黑黑瘦瘦,嘴里嚼着一颗奶糖,他把奶糖根吐出来,吐到玻璃上,吸引来三只红头绿苍蝇。车轮一寸寸地上行,挺住!用力!使劲!只差一点点,就爬上了山顶。山顶平坦如砥,绿草如茵,柔软似绵,只要登上山顶我就可以躺在绿草上,看活泼伶俐的黄蝴蝶在我脸上飞来飞去,蝴蝶背负着深不可测的蓝天,如几片漂在水面的黄叶。用力!对!对!对!……哎哟……我不行了……
  产妇又垮了。姑和安护士喘息着立在一旁,安护士把牙齿从唇上收回去,口罩蠕蠕地动了一下。我在安护士的桌面上按出十个鲜明的指印,指肚都挤扁了,离开桌面的瞬间它们是白的,明白地看到肌肉在鼓起,血也从根端汩汩地流过来,指尖胀得麻木不仁,我被陡峭的山路累得筋疲力尽,站在半山腰里,想像着山顶的芳草地,既怕又向往。产妇婆婆踽踽到门口,双手扶住门框,用力往里看,像要看破门板。她身上肉一律下垂,形成上尖下宽形状。妻子老练地说:到了这火候,咬牙瞪眼也要挺住。妻子不知是对我说话,还是对蝴蝶斑女人说话,蝴蝶斑女人扫我一眼,不知是对我妻子说话还是对我说话,她说:是个雏儿吗?
  那个穿灰制服的小伙子在草地上转圈,脑袋耷拉在胸前,好像拉着碌碡转圈。打麦场上,一定忙累着父亲,他孤身一个人,放下扫帚拾起杈,落满麦糠的身体,在薄薄的尘土中冲出一道道七歪八扭的胡同,但尘土立刻就重新填写满了胡同。父亲像一条大鱼,在澶漫的黄水中游泳。女儿跟在母亲身后,寡淡地走着,海绵小鞋用力擦着地面,她不愿把脚抬起来。父亲顶风扬场,麦粒在空中亮起一面褐色翅膀,麦糠夹着灰土,疾速地向南飞,医院上空飘着麦场上的尘土和味道。
  姑在产房里大声训斥着产妇:你打算怎么着?要个死孩子还是要个活孩子?产妇好像死去一样,一面孔灰黄和白汗。每当我想看产妇时,面对产妇的墙就像玻璃一样透明,产房里味道从玻璃里透过来,刺激着我的鼻孔。产房里的浅蓝色的气体像冰晶一样,寒冷彻骨,我突然明白了姑为什么要有一双冰冷的手。她用冰冷的手摸着产妇洁白的皮肤,拭去一层层固体的汗珠,就像拭去冰萝卜上结着的霜花。安护士樱桃红唇上留下四个牙印,中间两个深,两边两个浅,我惊异地想那鲜嫩的汁液何以不流出,马上又想到产房里一切都结了冰,樱桃也不例外,而结冰的樱桃是固体,不会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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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提着双手,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平放在窗台上的手表,摇摇头,说:小安,给她注射上几支葡萄糖。安护士摘掉手套,用干燥的小手拿起一个粗大的玻璃针管。针管里装着无色的液体,针头伸出一段白色尼龙细管,尼龙管的结尾是一根亮晶晶的针。姑说:你听着,你上了产床四小时了,再磨蹭孩子就死在肚里了,再磨蹭我就要切了你。你想想看,是生出他来,还是让我剥出他来?配合我,生出来,一辈子就这一回嘛!
  产妇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身体像大蚕一样蠕动。我用拇指压着太阳||穴,听产妇在破釜沉舟。我重新推车爬山,太阳绕着我车轮般旋转。妻子半张着嘴,蝴蝶斑女人紧闭着嘴,张嘴的闭嘴的都屏着呼吸,紧张地用着力。我虽然没见过妻子和那蝴蝶斑女人生孩子,但猜想到她们那时的表情跟现在差不多。苍蝇狂热地冲撞玻璃,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声响。那忠诚的婆婆手把门框,像焊在门上的一个大铸件。产妇的哭泣或是用力声像连续的吐痰。我推车上山,每一条肌肉都像拉坏了的弹簧一样松弘。我不是用肌肉发力,而是用筋骨,用牙齿,用浓稠如粥的意识,陡坡与山顶之间只有一点点距离了,薄得像一线刀刃,我通过车轮感觉到了平坦山顶的边缘,闻到了野草杂花的腥香,遍体金茸毛的蜜蜂像呼啸的子弹射击着轻飘飘的蝴蝶……
  好!姑大叫一声。婴儿被关卡压迫得长而难看的头沐浴在温暖明亮的人间空气里,姑扯着婴儿的膀子,婴儿像一条圆滑的鳗鱼缓缓地游出来,我感到淋漓尽致的厌恶和欣慰。我闭眼。剪刀喀嚓一声响。我睁眼。产妇一动不动,腹部凹陷,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细胞分裂,血液也不循环,她像一条吐尽了丝的蚕。
  山顶上金碧辉煌,绿草把我淹没了。山下传来我家那头公牛悲怆的叫声。
  一个大胖小子!姑兴奋地说。那个婆婆顺着声软在门前,成了一堆肉。妻子和蝴蝶斑女人对望一眼,都长长地吐气。姑提起婴儿的两条腿,安护士用两只小手用力拍打着婴儿的背。婴儿呱了一声,又呱了一声,像吐掉了一个堵嘴的塞子,下边就咕呱连片,把产房叫成一个池塘……
爆炸(11)
  男孩,那老女人从水泥地面上一跃而起,少见的敏捷动作由这样臃肿的身体做出更是少见。男孩!男孩!老女人叫着,风一般扭出去,很快出现在草地上。三春,生啦,男孩!那个小伙子的脑袋像弹簧一样跳起来,眼睛突然睁圆。我把脸从窗户上移回来时,他已经站在产房门口,露出一脸蠢笑,搓搓手,搔搔脖子,听着他儿子在产房里哭。婴儿每秒钟都在进步,哭得已经熟练流利,像歌唱不像蛙鸣。我如见婴儿腰缠白纱布,湿漉漉躺在磅秤上,四个爪爪朝着天,睁着眼哭。产妇身上盖了一条花格床单,眯缝着眼欣赏儿子,她的脸花红柳绿,原来是一个精致漂亮的小媳妇。姑用手指拨着磅秤上的刻度标卡,安护士皱着眉头收拾战场。八斤!姑说:弄出这么个大孩子来,这个当爹的真该挨打!小伙子傻笑一声,掏出一根超长的烟卷,递到我面前,说:老师,请抽烟。他也叫我老师,我被捧得舒坦,接了烟,说:恭喜你!他说:造了个大孽!
  产房门开,走出姑和安护士。姑对我点点头,眼睛在口罩上笑。安护士眼睛在白帽下笑。我狼狈地对她们笑。安护士走出屋。姑对小伙子说:把你儿子抱走吧,半小时后,找辆车把你媳妇拉走,倒床用。
  老女人蹦进产房,把婴儿抱出来。婴儿包在一条绿被子里,拦腰捆着红带子,头上蒙着红绸子。妻子脸色煞白,跨一步,挡住老女人,说:大娘,让我看看孩子。蝴蝶斑女人也凑过去。老女人把孩子往妻子面前送送,妻子伸手掫了婴儿的盖头红布,看着婴儿的一头黑发,目光都直了。蝴蝶斑女人啧啧连声,夸着:好孩子,真馋人!好孩子,真馋人。老女人急了,嚷:他嫂子,快盖好,快盖好!妻子如梦初醒,把婴儿的头用红布盖好、退了回来。老女人骄傲地打量了一圈,脚下似踩着轮子,溜溜地滑出去。
  姑騞騞啷啷地洗手。困难地脱大褂。在那面歪曲所有形象的镜子前拢拢头发。我看表,四点三十分。
  姑说:今日是生男孩的日子,上午接了两个,也是男孩。
  我飞快地点了一支烟。
  姑一脸的遗憾,看看我,又看看妻子,说:非流掉不可?妻子顿时泪水盈眶,说:不流,我不流!她拉开门,急步走了。
  我高喊:站住!
  我追出妇产科,在走廊里,与安护士险些相撞,她说:老师,对不起。
  我说:你站住。
  安护士被我吓坏了,直着两眼看我。
  5妻子双腿并拢,干净利索地跪在梧桐树下,双手合十上举,仰面看着我,阔大的梧桐树叶缝隙里筛下几线瘦长的金色光辉把她的脸分割成几块,她的脸残缺不全,庄严肃穆。她跑出走廊。拐上南北向贯通医院通向河堤的煤渣路,不到几十步,就被我一把抓住了肩膀,我一扳,她一摇晃,像小女孩发脾气,我说:你发疯了?她说:你才发疯了。我把她揪到路边梧桐树下,狠狠地搡她一把,她就借着劲跪下了。
  阳光不但照黄了她的脸,也照黄了她身边纤弱如发丝的野草,不叫的蝉翘着屁股,淋下几点冰凉的分泌物,落在我的耳朵上,我擦一下耳朵,嗅一下手指,蝉尿无色无臭,十分洁净。生有绿锈的梧桐树干上,有一只黄背白花斑的天牛在直线上升,优雅的斑节长须在方棱的头上招展着,如京剧武生头上的雉尾。四周安静,枯河道里溢出来短小精悍的风,一段一段间隔着吹到医院,梧桐树叶动一下,紧接着不动;响一下,紧接着不响。树下孱弱的细草沉思着点头,像为我唱赞歌,像为我奏哀乐。压死了几株瘦草的是一大团被雨水阳光改造过的惨白的红纸,一只昂扬的蚂蚁在纸的高峰上站着。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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