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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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同院长吵了起来,是不是?”尚教授又问。
“为什么不?!他不问青红皂白,就先训了我一顿,他说,我的博士学位是语文及文学,当然该教语文。开始时我没有大声叫嚷,只耐心地同他解释原先我同汪疆讲好的是交换一年的,现在改变了,觉得自己是受了骗。院长问,讲好的?当时写下来了没有?我当然就气来了,说他明明是同两汪串通好了的,欺压女性!”
如真见她嘴角有白色口沫,忙递了茶杯给她。她喝了两口,也没说谢,只接着讲:“那句话我不是随便乱说的。因为院里才发生了一件歧视女性教员的事故。历史系一位教非洲史的女教授,申请永久聘书,被系里否决了,她告到院长那里,院长没有仔细调查,就同意了系里的决定,被她告到校长处及市立大学总校长处。你大概也听说了的,尚教授,对不对?”
尚必宏对近年来学界的少数民族,尤其是黑人及女性的争权运动一向不甚同情,但这时不得不点头说:“嗯,好像听说了。”
段次英瞅了他一眼,接下去说:“后来那位女性胜诉了,但系里给了她各种压力,所以她虽然拿到了聘书,终于还是转到别的学校去了。不过……”
“次英,”尚教授看了下腕表说:“我看还是尽快把你的事讲给如真听,时间不早了。”
段次英又瞅了他一眼,双颊的肉滑动了两下,使她控制住了要发作的冲动,说:“院长不接受我的抗议,我没有办法,只好又教了一年语文。但我同两汪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僵硬。”
“次英,你还记得吗,你那时跑来向我诉苦,我就说了,现在你的位置还没有坐稳,你应该尽量同他们,尤其是老汪,虚与委蛇,免得影响你拿永久聘书的机会。记得吗?”
“当然记得!你尚教授的金玉良言怎敢忘记?!”
如真觑了尚必宏一眼,见他干咳了两声,拿烟出来点。大概心里有气,手有点抖,打火机晃得厉害,好久才点着。等他吸了两口之后,才将心里的不快按捺住了。
段次英见他没有完全被控制住的不愉快的表情时,马上用缓和的语调说:“尚教授,当时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处境?第二年之后,虽然把课程换回来了,汪公道却在别的地方同我为难,我不但忍了,还不时请他来吃便饭,他同汪疆演戏时,我必买十多张戏票请人去看,系里有什么活动,我比谁都卖力。”
“那你同汪疆的关系呢,还友好吗?”如真问。
“哼,这就是他利害的地方!表面上,他同我非常友好,那时候我的英文名字是安妮妲,他总是安妮妲长安妮妲短的。他太太会做各色精致的西点,他有时会带点到学校来送给我。慢慢的,我把起先教语文的气恼消散了。谁知道,等我一解防,他就出击了。所以我是一点都没有准备的。”
尚必宏又一次地看了表说:“啊呀,都快十一点了,我该回去了,刚才也忘了给我太太打个电话。哦,如真,你今晚住哪里?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
她连忙说:“不了,若愚有个朋友就住在七十九街,我来之前若愚同他通过电话,所以他们知道我会去过夜,倒是有一点,他们那边停车困难,请你替我叫辆车,我明天一早坐地铁再回来取车,可以吗?”
“我女儿不在,如你不嫌弃,就留在我这儿过一夜。现在给你的朋友打个电话,行不行?”次英看看她,又去看尚必宏,尚会了意,忙说:
“这也是个办法,因为她的事还没讲完,你明天得留一天。”
“那不行,”如真说:“我明天一定要回去的,后天一早学校有事。”
“那你更要住在我这儿了,明天我煮一壶好咖啡,请尚教授早点过来。这样好吗?”
如真实在也很想听她的故事,而且也有点同情她。何况因为晓彤的关系,对汪疆不满,所以她就同意留下来,而且马上给若愚的朋友打了电话。尚必宏走了之后,她帮忙把厨房清理了一下,实在太累,也没再同次英多聊,就回她的客房去睡了。
五
如真一睁眼,即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抬头一看,小书桌上的钟是九点,连忙起来,披上次英为她备好的藕色晨衣,略一洗漱,即到客厅,没人。有声音,次英已在厨房准备早餐了。
在交往之前(10)
“早,睡得还好吗?我们这幢公寓虽然陈旧点,但盖得十分牢靠,隔音很好,即使开了窗,也听不见街上的车声,尤其是周末。”
“唔,的确很静。昨天我有点累,所以睡得特别好。要我做些什么吗,次英?”
“不用了,一切就绪。而且简单得很,就是吐司鸡蛋。”
“我其实早上一杯咖啡最要紧,别的随意。”
“我也是,所以我特别讲究咖啡,这只咖啡壶还是立言送我的,因为它最能保持咖啡的原味。贵是贵点,但很值得。”
果然与众不同,如真也是讲究喝好咖啡的,每到曼哈顿来,一定要到五十六街及第七大道犄角的咖啡之家去买几磅各种特色的咖啡豆,回家后藏在冰库,要用时才拿少许出来磨,那香味就与寻常的不一样。但喝了段次英的,觉得比她自己烧的犹胜一筹。喝了两杯,吃了两块吐司及一个煎蛋,如真觉得十分落胃,加上咖啡的刺激,她顿时精神百倍,神采飞扬,说:“在台大时,你虽然班次比我低,但名气很大。出来后也时常听到有关你的消息,好像一切都一帆风顺。偶尔我去参加台大校友会什么的,大家谈起你来,都羡慕不已。我倒真没有想到,你有时也有逆境,所以天下事都是这样,光看外面,光看一面,是看不到实情的。”
“岂止有时,简直是时时。我出国之后的种种困境。真可以写三本书哩!”她替如真加咖啡,如真忙用手盖住杯子。
“不能喝了,不然我非得出门跑一两里才能安宁下来。”她看了一下表,“不知必宏几时来?我下午三点前一定要上路,不然天黑了,车子不好开,我们那边州立公路上还有薄雪,结了冰车子可难开了。”
“尚教授一早来了电话,说他大概十一点左右到,不过他叫我们不必等他,我可以把我同汪疆之间的事情先告诉你。我们去客厅吧,坐得舒服点。”
“这里可以,我喜欢有阳光的地方,感觉很好。”
“昨晚不是说到我同他维持友好的关系吗?所以,去年初是我在信义第三年的开始,我从以前教过的两个学校各带了两年的资历来,去年我就打算申请永久聘书及升到副教授等级。我心里很稳扎,年资够,教学经验够,而且我在过去几年里把我的论文扩充,前年得到布朗大学出版社的合约,去年这本书《苏东坡论》出来了,哈佛的汉学家史密斯教授及普大专门研究唐宋诗词的曲教授都写了极好的书评,在《亚洲季刊》上发表。”
她起身给自己加了咖啡,继续说:“我刚来时,就同系主任及汪公道有个了解,教完两年,我即开始办理取得永久聘书的事,他们不但同意,而且汪公道还说,像你这样的背景,拿到永久聘书怎么会成问题?”
“这句话值钱。”如真说。
“哼,才不哪。去年初我去找他,说我已把一切资料都收集了,他是否要先过目一下,还是由我直接交到系办公室去。他说,你要今年办吗?我说,咦,当初我来时,不是说好的吗?他说好呵,不过你同汪疆同一年办,学校不可能同时批准两个人的,我是考虑这个问题。”
门铃大响。如真同她同时站了起来,次英说:“是尚教授,我去开门。”
尚必宏一面脱夹大衣,一面说:“纽约这天气真怪,已经快五月了,还这么冷。我可以想见你们上州的情形,如真。咖啡还有吗?次英,一进门就闻到香了。”
次英不但重新煮了咖啡,还把昨天做的可可味的蛋糕切了一块,端了盘子坚持大家坐到客厅去。如真趁机回房脱了晨褛,穿一件玫瑰红套头毛衣,一条铁灰薄呢裙出来。尚必宏已经吃完半块蛋糕,在喝第二杯咖啡,同时问:“讲到哪里了?”
“讲到汪公道丢出第一颗炸弹。”次英说。
“呵!是了,真出人意料,是不是?”
“我刚进信义时,汪疆已向我表示过,他对长期留在学校教学没有兴趣,一则他没有博士学位,即使有兴趣也拿不到永久聘书;二则他真正的兴趣是在京剧方面,他说有一天唱不动了,还想同志趣投合的人一起办个京剧班教别人。这些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汪公道一讲,我大吃一惊,马上说,不可能吧,汪疆表示过他教学是客串性质。汪公道阴阴地一笑,”她似乎觉得尚必宏不在专心地听,说:“尚教授,你同意不同意汪公道这个人阴不可测?他整年戴副染着灰蓝色镜片的眼镜,你看不到他眼睛的表情。”后面两句是对着如真说的。
“哦,他戴眼镜的吗?我同他接触不多,他是阴恻恻的吗?”
“当然!尤其是这件事发生之后,他从不曾对我露过笑脸。”
“讲了大半天,我还是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真说,她心里有点着急她不能及时出门,何况,每个学校都有类似的为永久聘书而闹得全系不宁的事。她与次英不在同一个学校系统,她自己是一个小萝卜头,怎么能帮她任何忙。这都怪尚必宏多事,把她找了来有什么用?
次英听出了她的不耐,忙接着说:“汪公道向我解释汪疆本来没打算吃教书这行饭的,但毕竟教了将近十年,经验丰富,兴趣也来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学生们都非常喜欢他,每年的师评都是上上,学校十分器重他这一点,所以劝他干脆定下来,申请永久聘书,学校同意开格考虑。”
在交往之前(11)
“哦,是这样的,是汪公道怂恿他这样做?”尚必宏问。
“谁知道!反正他们俩穿一条裤子。当他这样告诉我时,我的确吃了一惊。但我倒是有恃无恐,因为我取到的机会比他强得多,我是正统的,一规二矩的上来,他是斜路里杀出来的,同我的背景怎么能比?!”
“现在回想起来,你当时太轻敌了点。”
“尚教授,”次英立刻驳回,“我当时来告诉你,你还说的,他既没学位,又没著作,怎么拿得到?!现在又来做事后诸葛亮了!”说这几句话时,不但声音硬邦邦的,连射过去的眼光,也是凌厉的。
尚必宏忙说:“是呵,是呵,我的意思是当时我们太轻敌了!你不要动气,不要动气。”
如真心里不禁纳罕,尚必宏时常在别人面前端出大牌学校的大牌教授的架势,怎么却在次英面前如此低声下气?有机会一定要问问他。
次英倒也收敛了,说:“所以第一步,我在系里被打败了时,真着了慌,忙到尚教授那里去讨救兵。”
“我当时也想不出来怎么去对付。”他拿出枝烟,次英连忙帮他点上,自己也燃上一枝:“我算是幸运的,一本书出来之后,亚伦即把我请来了,立时升了副教授,给了永久聘书,所以对争取铁饭碗的手续,毫无经验。”说完深吸了几口烟,从袅袅上升的烟雾后,对她俩巡视了一下。他这套话,如真听过不知多少遍,这次忍不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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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荣升,大家都知道了的,必宏,今天是谈次英的问题。”她故意看了一下表说。
“噢,是的,是的。次英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