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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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可是,钱太多了,她那里的银行提取不出来。 水水的母亲又不安起来,怎么就没想到十几万元不好从银行提取呢…… 一声尖利刺耳的电话铃叫水水打了个冷战,她从思绪里猝然惊醒。水水起身拿起电话筒,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十分钟前外婆在医院里故去了,死得很安详,外婆的灵魂升天了。水水的母亲还说,一会儿就可以回家睡觉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时光与牢笼(2)
水水跌坐在弥散着夜晚的沙发里感到一阵恐惧。 外婆死了。 外婆真的死了。 外婆第一次死了。 水水的心脏伴随着墙壁上挂钟的滴嗒声向前跳进,而她的思绪却迅速倒转回逆,想抓住并衔接电话铃叫之前心里流动的真实抑或虚构的东西。但那东西像一股青烟飞走了,抓不到了。水水模模糊糊感到一种潜藏的恐惧。 水水仿佛看到外婆的肉体正躺在界石之上,躺在“在”与“无”的交叉路口。这仰躺的尸体像一只从久远年代漂移过来的古船残骸,那曾经千娇百媚之躯业已千疮百孔,时间、历史、生活、欲望、情感、痛苦正从那疮孔之间流失殆尽,并且永远不再返回。那尸骸双颊扁塌,颜色枯白,若风中草木。灵魂正游离她的躯体,踏上天国之旅。 水水从来都把死亡当作一个自由人的圣地。她知道,所有人——年轻的抑或垂老的心灵——都将在某一天把他们自己的躯体拖到死亡这块永恒的界石上;甚至有一些急躁的心灵,无法等待它的躯体安然抵达死亡之地,便过早地抢先地把精神放在这里,完成哲学意义上的死亡。 外婆真的死了。 水水知道十分钟前外婆的第一次死亡在她心里已是第二次死亡; 水水知道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外婆将经历第三次死亡; 水水知道下一个清明节和下下一个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外婆将经历第四次死亡,第五次死亡…… 外婆要经历无数次活人们强加给她的死亡。活人们很累。 窗外,月升风住。飞翔了一白天的风声全都躲到疲倦了的树木之上。这是冷秋的一个夜晚。这忽然冷却静寂下来的一切,带给水水一种时光似风,岁月如水的轻叹。水水只想冲着天空中飞翔的美丽禽物叫一声——外婆。 水水起身,慢慢走向厨房。她取出一只高脚杯,又取出一瓶长城牌干白,自己斟上半杯端回卧房,重新跌坐在沙发里。水水让那透明得让人身心放松酥软的液体,热热地流进腹中。她还频频地把杯子举到空中独自碰杯,那清脆的玻璃碰撞声便把这个完整而连贯的夜晚搅碎了。后来水水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似有似无地在哼吟:“谁能——与我——同醉——653│ │2—│” 卧房里只有水水一个人,水水的丈夫这时正在卫生间里洗漱。于是她知道那声音只能出自自己。歌子的后半句她忘记了歌词,就哼哼音符替代。水水一向是羞于在有公众和无公众的任何场合唱歌的。然而水水却在这个冷秋之夜把这句歌子哼了无数遍。这并不是由于水水喝了酒的缘故,只是由于水水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谁会与谁真正同醉。水水一边哼哼一边流下泪来,但这也同样不是由于水水那牢不可破的自控力量的丧失,水水坚信会流泪的眼睛是拥有生命的眼睛,永远干涸的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在这已不再容易拥有悲伤与欢乐的年龄,水水只是纵容自己的泪水像时光一样慢慢流淌,它使得水水浑身清爽。 水水说:“我们睡吧。” 水水望望夜空,望望已经飞翔着外婆了的绚丽的夜空,在心里说一声:外婆安息! 然后她平静地无声地哭了。 这是水水面对生死离别以及无法逆转的一切的选择。 水水的笑不再年轻。 2 又一次初夜同床 就在冷秋里那只与外婆有关的长脚大花蚊子在水水母亲的耳畔长鸣之夜,水水完成了一个女子和一个男人的已不再是初次的又一回第一次交合。 这天夜晚,就在水水的外婆去世的那个夜晚,水水和丈夫早早就躺到床上了。水水由外婆叹及自身,感慨生命真是像水一样流,往事如过眼云烟。 水水在经过了三年里三次婚姻的离异后的二十八岁芳龄上,终于再一次果敢地向前迈了一步,做出了婚姻的第四次选择。而这时水水已经完全冷下一条心,不再抱任何幻想,不再做任何属于她这个年龄正应该做的梦。水水明白了浪漫这东西通常总是以和另外一个人保持着某种距离为前提的。失去距离便失去浪漫,而婚姻是无法保持距离的一种关系。心理成熟起来的水水依然文弱苗条,温婉柔媚,一派小鸟依人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岁月在她心里刻出的沧桑。 水水想起第一次结婚时她二十二岁,天真纯净,丈夫是一个欧美文学专业的博士生,水水嫁给了爱情。丈夫出国后,天各一方,日东月西,先是鸿雁传情,尔后渐渐变成热烈而空洞的贺卡,再渐渐就没了声息。 第二次婚姻,水水嫁给了金钱。水水以前把生活中的种种困境归咎为金钱的匮乏。后来她明白了有钱人和没钱人一样忧愁和烦恼。 第三任丈夫是罗伯斯,水水嫁给了美国护照。金钱既然不能拯救水水的精神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么罗伯斯会带给水水一个崭新的世界。后来,水水又明白了全世界都一样,无论在哪儿,没有哪儿是天堂。西方人一样空虚孤独,西方人一样小心眼儿患得患失,一样冷漠麻木……水水不再做任何选择。 三次婚姻水水一无所获,但也可以说获得了全世界最重要的——她走完了一遍人生。这是许许多多的人用活了整个一生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得到的经验。水水觉得生活已向她罄其所有,二十八年的时间是完全可以走完八十二年的生命历程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一年甚至更少的日子完全可以把一辈子的内容过完。    
时光与牢笼(3)
水水心理上的时间从来与物理上的时间有着不同的刻度。 水水和丈夫躺到床上后,打开电视。水水的母亲还没有从外婆的医院赶回来。水水便和丈夫有一搭无一搭看着荧屏上的影子晃来晃去。电视机像患了感冒似的不断发出咳嗽一般的刺耳的交流声响。 水水丈夫说:“这么吵不如关掉它。” 水水的丈夫比她小四岁,身材瘦瘦的,面庞俊秀,一脸纯真。干起洗碗烧菜、搬运重物这些活儿,一丝不苟,只要不要求时间,对于这些家务操作他会做得滴水不漏,无一差错。每当这时,水水就感到安慰和温暖,她从后边抱住丈夫的腰,感到年轻的丈夫宛若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挺拔的将军,使她安全而有所依靠。水水对此向往已久,找个本分安稳的年轻男子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平庸些放松些。生活的意义已所剩无几,所有的人和物都正在无可奈何地一任自己的本质与自身脱离散尽,所有欢悦的酒杯都正在被功利填满。然而家,毕竟是全世界惟一使人卸下伪装面具、放松防卫机制而敞开身体与思想的最后的城堡啊。懂得了放弃浪漫与奇异之想的水水反过头来追求平常,追求普通(她把这命名为平庸精神之光),与此同时她也感到某种深藏得连她自己也不易察觉的失落。 水水的丈夫是个天性善良得几乎失去一切力量的男孩子,在世道上许许多多复杂而有难度的事情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无能为力。这会儿,他脱掉衣服,光滑的臂膀以及臂弯上极有耐力的优美的肌肉线条便呈现出来。水水叹声说:“那肌肉里边的力量哪里去了呢?”水水丈夫便说:“在心爱的人面前,肌肉里的力量就变成了水。”天呐!水水叹一声。她想说,那就别把我当作什么心爱不心爱的女人吧,只当作你想做些什么然后就分手的那种女人。水水当然没有这样说,她的自尊心顶多使她说出:“我盼望你的力量能够与你展示的肌肉名副其实起来,在对待我和对待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盼望我的丈夫所向披靡。” 对话到此,两个人都感到压抑。水水知道丈夫是有强烈进取精神的——每一次大大小小的过失与挫败难道他没有使出吃奶的劲吗?水水便不再说,神情矛盾地笑了笑。 水水和丈夫在床上等待母亲回来等待得有些无聊,电视机依然不住地咳嗽。水水侧过头望望床头小柜上的各种小零食,用眼睛指了指对丈夫说:“咱们吃点吃的吧,一会儿再刷一次牙。”丈夫的目光在乱七八糟的女人的小零食上停顿一会儿,内心无比满足。他越过水水的身体,从柜上拿起一块包有金色糖纸的巧克力。这些年来,水水家无论对多么高级豪华的糖块都不再有兴趣,家里偶有糖块,也不过是各人差强人意的礼物。常常是放着放着,软了,然后就被水水扔掉。水水的丈夫总是有意无意地挑拣水水不吃的东西吃。每每这时,水水心里便涌起对丈夫的心疼与怜爱。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这样体贴的丈夫。 水水的丈夫剥开金色糖纸,小心地把巧克力吃到嘴里。那是一个英俊而光华的嘴唇,一个值得信赖而略显笨拙的嘴唇,一个出于羞涩而努力掩饰欲望的嘴唇。水水丈夫的精神集中到口感的香甜,仿佛在吮吸水水的嘴唇那样专注,不留神手里的糖纸就落到床下的地毯上,他翻身下床来,赤着脚站在地毯上,两条纤秀而结实的腿,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美丽。他弯下光滑的身子把糖纸捡起来扔到纸筐里,笑了,眼睛也跟着眯成一条线,像冬日里一只吃饱了青草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的绵羊。水水的丈夫用脚踏踏地毯,然后又换另一只脚踏踏,“真柔软。”他又笑了,宛若一个淘气的男孩子。水水也冲丈夫笑了笑,心里既温馨又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落。 水水建议把电视的声音调到零,只留下屏幕上晃动的色彩闪闪烁烁地燃在夜晚的黯黯淡淡的房间中。水水喜欢在这样宁静安详的黑夜,让房间里流溢着黯黑的彩光,那彩光飘忽不定,左闪右烁,她依偎在丈夫的身畔低低絮语。 水水的丈夫仍然建议干脆把电视熄灭。他喜欢把面孔完全隐没在黑暗中。黑暗是无限,黑暗是纯粹的感受,黑暗像自娱一样没有负担,黑暗给人以摒弃精神活动的物质勇气。他便可以整整一个夜晚全都紧紧地抱住水水,让两个人的身体所有的部位全都贴在一起。他当然没有这样说,他只是强调电视里闪烁晃动的彩光使眼睛发酸。水水知道丈夫永远不会那样说。 水水和丈夫吃完了零食又起床去卫生间洗漱。丈夫在卫生间的时候,时间在这里出现了一次空白……水水穿着睡衣坐在沙发里乱想,坐在沙发四周弥散着的夜晚里,内心爬满真实与虚构的东西,她望着滴嗒行进的壁钟,想起关于外婆的事情,想着岁月是一只鸟,想像天空中飞翔的外婆……正在这时,水水的母亲从医院里打来了那个外婆去世的电话。 水水和丈夫重新上床,熄了门厅的灯,也熄了电视,房间里一时阒寂无声。水水的丈夫在一边翻了几个身,没有动静,连呼吸声也没有。水水知道要是丈夫没呼吸声就表明他没有睡着。她在黑暗中感到孤单,便把手伸进丈夫的被子,放在他的胸口上。丈夫动了动身子,全身紧张了一下然后就把水水拉进自己的被子里紧紧地贴在一起。水水感到丈夫的身体滚烫,他血管里坚实有力的突突跳跃声敲在水水的身体上,她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