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之石-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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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力,但心灵深处却似乎迸发着光和热,它的力量足以使整个骄傲的民族在他的感召下投身到十字架前。
阿格纳斯·维特斯巴赫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画师在注意他。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牙关紧咬,忍受着身上疾病和伤痕带来的痛楚。他仰着头,金色的阳光透过高墙上简陋的窄窗照在他的脸上。他是美丽的。那种美丽,是悬吊于命运女神十指之间的自我克制,是痛苦之中的风雅,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信仰与坚持。那是一种无可抑制的宗教之美,如同被缚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男孩仿佛被来自天国的圣光所包围,全身闪现着神性的光辉。
几个狱卒顺着画师的目光看过去。他们争先恐后地拨开人群,要把墙角那个茫然失神的男孩拽出来。
他们费了一些工夫。因为几个俘虏一直挡在面前,威胁似地挥舞着手中的镣铐,怎么也赶不走。有些人眼中露出了藏不住的惊恐,他们拼命拦阻着,叫嚣着,不让敌人碰那个男孩。但是画师一声令下,更多的狱卒涌进了这间小小的囚牢,他们用长枪和棍棒拦住了戴着镣铐的囚犯,在短暂的交锋过后,几个囚犯被打昏,人群后面的阿格纳斯终于被狱卒拖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俘虏们突然停止了喧嚣,无数的眼睛聚焦到男孩身上,聚焦到狱卒和画师身上——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单单把他抓走?难道他们已经知道……?
然后,非常突然地,战俘们如潮水般向前涌来,近乎疯狂地从狱卒手中夺回了男孩。就好像一堵由愤怒天使凝聚而成的墙,牢牢阻隔在狱卒与男孩之间。
战俘们犹如暴乱一般的反抗激怒了狱卒,他们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囚室之外,大批的狱卒在同伴的招呼声中涌了进来。手无寸铁的战俘们眼中闪烁着恐惧与不安,他们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是他们所受的教育和命令告诉他们,即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好他们尊贵的主人。
大规模的冲突终于爆发了。狱卒们手握粗大的木棒重重挥打在俘虏们身上,虚弱的守护者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很快,男孩身边已经没有一个能够保护他的人。他仿佛身处撒旦的弃尸坑,脚下堆满了被鲜血污染的洁白天使的尸体。飞溅的鲜血和暴虐的快感刺激着狱卒的神经,他们怪笑着持着木棒和长枪一步步逼近,最终取得了无耻的胜利。
在整个过程中阿格纳斯都很沉默。他紧咬嘴唇一言不发,眼睛仍然茫然地注视天空,甚至根本就没有去看狱卒一眼。当那个得意非凡的威尼斯画师终于把他带走的时候,郁热湿闷的地牢如同火山喷发,其它囚室的战俘们突然爆出愤怒的叫喊,有哀号、恸哭,还有如同末日来临一般失去一切所有的绝望。他们从所有栏杆的空隙中争相伸出苍白的手臂,想要把男孩拉回身边。但一切都是徒劳,在他们绝望的嘶喊声中,异族的恶魔将他们守护的金发天使永远地带走了。
再一次地,男孩封住了自己的耳朵,同时闭上了眼睛。这位年轻的神圣罗马帝国王子,他冷漠坚忍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
画师手下的学徒们把男孩身上磨破的衣服扯掉,仅仅在腰间围着布。他们把他绑在树上,忍受日晒风吹,并且断绝了一切食物,只喂食一点清水维持他的生命。很快,男孩的身体衰弱下去,饱满的双颊深深凹陷,嘴唇干裂,皮肤也显现出一种更加病态的苍白。当他的体力达到极限,画师命令学徒们用皮鞭和棍棒殴打他。
男孩一声不吭。开始的时候,他碧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充满了仇恨,但是几天之后,他连仇恨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他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分不清眼前的人影,他向往常一样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剧痛!毒蛇一样的长鞭带起了一阵疾风,抽打在男孩赤裸的胸膛上。然后又是一下。皮开肉绽。“睁开眼睛!”他听到一个强硬冷酷的声音,那个把自己从囚牢里提出来的威尼斯画师。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下,秋风吹得全身上下彻骨冰凉。阿格纳斯挣扎着张开双眼,却看到了更加可怕的一幕,他倒情愿自己永远不要睁开眼睛。
他看到,画师用一把小刀划开自己胸膛上正在结痂的伤口,鲜血迸出,画师正在用一只杯子收集那些血液——他到底要做什么?!
画师小心翼翼地把浓稠殷红的血液滴入由彩矿石、蛋黄和动物胶混合而成的蛋彩颜料中,他以男孩的鲜血作为溶剂调色。
夜深了,当画师和学徒们相继离开画室,周围都没有一个人的时候,“阿格纳斯,”一个声音突然在男孩的头脑里响起。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当然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男孩睁开眼睛,但是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头顶树叶的沙沙声,惨淡的月光下,清凉的秋风撩拨着他仍在流血的伤口。难道自己在昏迷之际出现了幻听?
“阿格纳斯。”那个声音再次出现,这次清晰得如同有人在耳边低语。但是周围并没有人。声音仿佛来自头脑深处,在那里与自己对话。
“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子,阿格纳斯,可怜的孩子,”那个声音低沉温和,带着某种抚慰的力量。男孩一阵恍惚,仿佛听到了祭坛上的圣音,神正俯身看着自己,他的目光怜爱而温暖。男孩在心中默念耶稣基督的圣名,宽慰的泪水从蓝色的眼睛里流出来。
“我不是他,”带着些许自嘲的笑意,那个声音说,“我只不过是个饱守苦难的灵魂,就和现在的你一样。”
男孩有点惊慌,“难道你是个鬼魂?”他在心里问。
“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么说,”声音轻叹,“毕竟我的生命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燃尽了。”
男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也死了么?”他试探着问。
“不,没有,暂时还没有。”对方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似乎在笑,又好像在哭。
“……我是在做梦么?”静默良久,男孩无奈地笑了一下,“一个鬼魂竟然会在这里和我说话。”
“在梦中可有如此真实的痛觉?”声音问。男孩愣住了,他垂头望向自己被凌虐得皮开肉绽的身体,在那一瞬,大脑深处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从那里每一个细胞传来的痛楚,几乎把他的神经撕碎。男孩呻吟了一声。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人!”心中由痛苦点燃的怒火猛烈地膨胀燃烧,男孩咬牙,“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人,就是这样……你是他们的阶下囚,他们对你做出任何残忍的事情都不能算作残忍,因为他们有这个权利,”那个声音理解地叹息,“你好好想想,阿格纳斯,从古至今有哪个战俘会被敌人当作人来对待?”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但至少我应该光荣地死在战场上!……现在的我,连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和力量都没有,我甚至不能以死来捍卫神圣罗马帝国的尊严,捍卫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男孩虚弱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脑中闪现的其实并非战场,而是多年前全家人聚在一起欢笑的画面。他清晰记得那时候父亲抚摸着他的头发,对他慈爱微笑的脸孔。可是……阿格纳斯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妄图把这些无谓的画面从大脑中驱逐出去。
“……你恨他么?”声音幽幽开口,男孩悚然一惊。
恨么?恨那个不听取任何意见一味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的父亲,恨那个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狠心把亲生儿子抛弃在战场上的父亲。
阿格纳斯咬紧嘴唇,在心底默念:
“我这一小队人马相对于整场战役,是父亲所能想到的最小牺牲。因为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王,他就必须……”
“这只是你的想法,阿格纳斯。你了解自己的父亲。”
那个声音突然截断了他的话。男孩猛然抬头。
微风轻轻地吹,远处草丛里传出些微的虫鸣,四下里一片寂静。男孩恍惚,到底这声音是他刚刚用耳朵听到的,还是自己心底一直拒绝相信的真实?
“贵族的世袭爵位只有长子才可以继承,而你,并不是长子。你没有哥哥们的政治才能,甚至连一个强健的身体都没有。这一切你都清楚。”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说……”声音轻叹,语气中没有怜悯,更没有半点讥讽,“你现在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殿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稀薄的月光洒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不知不觉间,什么地方隐隐传来小鸟的啾鸣,天色慢慢变浅。再过一会儿,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头脑中的那个声音突然消失,周遭一片寂静。男孩眯起眼睛,目视东方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灿亮的金光洒在了他的脸上,清爽的晨风吹干了他眼角的泪水。
这一天,画师来到公爵宫的时候带了一柄战场上用的长弓。
秋日正午的阳光劈头盖脸火辣辣地甩下来,晒得身上的伤口如同裹了辣椒一般疼痛,但是男孩紧紧闭住了嘴。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刺激着他的眼睛,身体内少得可怜的水分迅速蒸发,男孩几乎要昏厥过去了。
但是他看到了画师手中的长弓,看到了那些学徒们脸上奇异诡谲的残忍。终于要开始了么?他看到了那捆未装入箭头的木质箭杆,上面微钝的尖头明晃晃地合成一簇——画作还未完成,他们还不能让他死。男孩的心沉了下去。
没有装入箭尖的长箭架在了弓上。弓弦拉满,刺目的阳光照亮了上面金属的护手。带着破空之声,长箭穿透了金黄色的阳光,浅浅刺入了男孩的大腿。那里的肌肉痉挛起来,稍顷,有细细的血流从箭柄穿入的位置慢慢淌落,挂在那里纤细而鲜艳的一条,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极其醒目。男孩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然后又是一箭,再一箭。
箭射得很慢。每一箭的箭头都是很钝的木质,而且避开了要害。鲜血再一次染红了白皙的肌肤,因冷汗浸透的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粘上了血。比阳光更加晶亮的血珠绽放在风中,像石榴的子一般明艳殷红的血珠。
男孩一声未吭。他很想让自己晕过去,但是下一波更加强烈的阵痛一次又一次残忍地将他从地狱中唤醒。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指甲都嵌进了肉里。但是他默默忍受着凌虐,整个过程中一丝哀嚎都未曾发出。他的身体张开,尽力向后仰,修长的脖子拉出了绝美的弧度。湿漉的头发如黄金一般,在阳光下闪烁着灿亮的光,他白皙的身体如同月长石一样皎洁无暇。他在心中默念上帝的圣名,蓝色的眼睛里烟雾缭绕,持续着有如殉道者一般的凄美神情,就如同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他插满长箭的身体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感。
画师满意极了。每一条肌肉因忍受痛苦的抽搐,每一条脉管迸破时血液的悲鸣,他细细观察男孩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体会对方那种遭受折磨的真实感受。他让学徒接下男孩的鲜血调色,他眯起眼睛欣赏自己造就的这个插满长箭的圣徒。
连日的凌虐并没有折损这个年轻日耳曼战俘的美貌,他的双颊凹陷下去,眼睛里加尔达湖一般碧蓝的光华淡去了,呈现一种脆弱迷离的灰色调,使得他看起来更像一尊了无生气的大理石雕塑。他的身体是一种圣洁的白,蒸发的水汽犹如神祗的圣光包裹着他残破的四肢。男孩的皮肤细滑紧致,每一条肌肉都生在恰